孙光旭 | 生命之惑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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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惑

文|孙光旭

我揭开命运的伤疤，雕琢成花，妆点未来灿烂繁华。

——题记

谈到人生的话题，似乎颇显沉重。我没有经历轰轰烈烈的壮举，亦没有大起大落的事业，况且，人到中年，谈理想实在汗颜，谈人生命运似乎太早。颇尴尬的档口。但有一位名人说过，没有经历过在暗夜里哭泣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依此标准，我可以大言不惭地展开一番人生之论。姑且谈一点我对人生的思考和困惑，算是班门弄斧了！

人之初生，是没有死亡概念的。我第一次面对的生死，是爷爷的去世。大概80年代初，一个初冬的早晨，在大伯家的院子里，几个亲戚和邻居正在一起赶制一副棺材。刨花卷曲的弧线从一块快木板上飞起来，碎木屑四散开去，弄脏院子里人们的衣服。随着木板从粗糙到光滑的过程，人们的笑声和打趣的声音传出院子，飘向很远的篱笆墙外和空旷的麦场上空。期间，帮忙制作棺材的是大舅、小舅还有自家的叔叔哥哥们，他们有说有笑，让年幼的我从他们的话语里知道，爷爷得了重病，快不行了，需要赶紧制作一口棺材出来，早些做好准备。弟弟大概6岁左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踏踏踏地跑到爷爷的房间，呼喊道：“爷！爷！爷！他们在做棺材，要给你装进去！你快起来看看呀？”爷爷躺在床上，并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呵斥弟弟：“去去去！”便把头迈向墙壁，不再说话。

现在想来，红脸庞大嗓门的爷爷，那时应该在被查出癌症之后，家人们就开始为他准备后事了。爷爷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多，只是一个模糊的高大的红脸庞的老人形象。他经常提着竹篮在村子里捡拾牛粪。他宽阔的脊梁背着我的时候，常常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麻绳或者一枚钉子，塞进兜里。这样的情景，使我确信爷爷是一个勤劳的人，并且爱我，也一定爱他的孙子们。

但我对于爷爷的去世，在当时却并不感到悲伤。在爷爷的葬礼上，我和弟弟一起，钻进人群里捡鞭炮。妈妈梳着黑黝黝的辫子，和婶婶们一起扯着白布的时候，我爬上去荡秋千，弟弟钻到白布下面和我捉迷藏。此时，一个生命即将离去，而另一些新的生命正无忧无虑地“开放”。但是当我看到叔叔婶婶们哭喊成一片的时候，我先是呆呆地愣在那里，终于随着大家的哭喊声，也呜呜嗯嗯地哭起来，倚在堂屋的门板前。我的哭声仿佛是为了完成一种非常庄严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凡是和爷爷有关的人，在他将要装进棺材的时候和将要埋进土地的时候，都要嚎啕大哭或者抹着眼泪，而且，头上必须缠上白布，脚上缝上白布块儿。

当爷爷下葬之后，高高的黄土陇起来，帮忙做事的邻居从坟头上抓起一小撮土，丢进母亲的白头布里，又抓起几个馒头，嘱咐母亲回家一起放到粮仓里。这是干什么呢？年少的我充满疑惑。现在看来，这是家乡的一种风俗，丧事用的大馒头要塞进粮仓，祈求去世的亲人保佑家人五谷丰登平平安安。

第二次面对的是奶奶的去世。奶奶最疼我，我也最依恋她。我上初中时，距家十余里的路。每个星期天，我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去看望奶奶。奶奶一个人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村头的一个小屋里。旁边一个小池塘，塘沿上种着许多蔬菜，水面上养着鸭鹅。我在奶奶那里玩累的时候，就留下来吃饭。奶奶将一个剥皮的雪白的鸡蛋丢进我的面条碗里，笑着说道：“吃吧！你娃子吃了长身体。”奶奶有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他的小脚呈纺锤形状大小，我常常在她洗脚的时候，蹲在那里，关切地询问奶奶：疼不疼？

后来我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倒了。当我赶回家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呼吸了，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大哥在一旁抹着眼泪，我站在奶奶的床前泣不成声，情不自禁地眼泪涮涮地往下流。当我向班主任请假的时候，我低低的声音告诉她说：“我奶奶不在了，我要请假回去！”那情景，我不忍心用死亡这些字眼去表达，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面对亲人的死去，我自然怀着一份深深的敬重和伤心去面对。我用“不在了”来表达我对奶奶奶的爱和悲伤，似乎朦胧地感受到人生之殇的哀痛和不舍，明白了亲人离世的时候不可以“胡闹”，而且也情不自禁的用哭泣宣泄内心的悲哀，泪流不止。

及至成年，尚未立业，我二十岁的年纪里，人生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是面对父亲的去世。它给我的心重重地打击一拳，并且一直隐隐作痛，长期不愈。爷爷奶奶的去世，就像自然的花开花落，顺水而流。但父亲离去时正值四十九岁的年纪，他的人生刚刚过半。在弟弟妹妹们看来，则是年少失亲，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而对于我，亦不敢面对。

得知父亲患了癌症的时候，我一面和母亲积极送他去医院做手术治疗，一面经历着思想遭受霹雳般的剧痛。我不能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父亲得了癌症和马上面对死亡的事实，内心陷入迷茫和空洞的无奈忧伤之中，悲哀占据了生活的全部内容。我仿佛从高空的云端被重重地摔下来，掉进现实的万丈深渊。其时，我也刚刚大学毕业，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痛心不已，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给我开这样的玩笑。但我现在想来，内心感到不安和自责，我惭愧于我当时只想到了我自己，却不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能体谅他的内心里巨大的伤痛。当时的父亲也正需要我和亲人的安慰和体谅。我们一起经历了命运的捉弄，我却不能挺起脊梁做父亲坚强的依靠。我将自己关进我机关的住室，扑倒在床上，独自嚎啕大哭，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才擦干眼泪，走出房门，陪父亲一起……

父亲的去世，使我对生死的困惑进一步增强，我深深地陷入悲痛之中，一种对死亡极度的恐惧占据我的脑海，一种对人生无常的惶恐不安常常使我紧张和慌乱。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时时惧怕人生出现不能预料的意外和伤害。心里思索着，我们的生命已经此艰辛，却又如此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随时就会面对死亡的威胁，甚至立即消逝。人生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又为什么要这样艰难地生存下去？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种思索，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时的我面对的是关于人生的哲学命题，而且是人类的终极困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我陷入了不断的思索之中，父亲去世的阴影紧紧跟随，在死亡的悲痛之中增加了恐惧的痛苦。我惶恐不安地生活在逝去父亲的悲伤之中，久久不能出来。同时，也极力挣扎着告诉自己，要走出来，要坚强面对一切未来的生活的困境。及至后来，有一天，为学生上课准备朱自清的《背影》一课教案，当我打开书本，默默读着课文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下来，无法继续工作下去。一个人面对窗外，又一次陷入悲伤之中，不能自已。

后来的岁月里，我从父亲去世的灾难里也逐渐汲取了奋斗的力量。我告诉自己：我要走出人生的低谷。我一步步摆脱人生悲哀的阴影，一步步走进生活和事业向上的阶梯。我不断告诉自己，要做一个生活的强者。在创业过程中，每每遇到生活的艰辛和困难，我毅然激励自己，告诉自己，这一点人生困难，比起当时面对逝去父亲带来的困难和精神的痛苦，都算不了什么！有时候，当我终于不能坚持的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思念起父亲来，要是有父亲在，该有多好啊？我时常羡慕身边的那些有父亲支持和陪伴的同龄人，也总是在深深地感到伤心的同时，鼓励自己要坚强地面对，做生活的强者。

如今人到中年，我终于渐渐悟出，人生的一种境遇，甚至苦难的历程，终会成为一种人生的“养料”，滋养一种激励心灵成长的坚强力量，走好人生的下一段路。

当我再次面对每一个生命消逝的时候，我会眼含热泪，感念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为自然逝去的每一个生命感到悲伤和无奈。岳父去世的时候，当穿戴整齐的他的遗体，被推进火炉之后，再见时已是一个小匣子。那散发着余热的泛着银光的一堆白骨就是他的归宿，从此宣告他在尘世的消失。其情其境，让人惊悚不已，悲从心生。一种生命绝望的悲恸透彻心扉。及至走出丧事之后，内心也只好释然于此。

生命的消逝正如自然的花开花落，一枯一荣，再平常不过的自然规律。生命的死亡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事情，也是生命存在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死亡的出现，生命的美好才能被足够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今天也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天。我们唯有真心热爱生命存在的每一天，才能不负人生的短暂百年，当生命消逝的时候亦会无愧面对。生命存在一呼一吸之间，在于每一次的心跳和感动，悲欢和酸楚，喜怒哀乐之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有的存在和流动。生命也是一个过程，从出生到死亡之间，在每一个真实的今天的时光中度过，缓缓流淌，起伏之间，已经走近消逝的瞬间。就像一条小溪，每一条小溪都会汇入大海，消失在苍茫的宇宙之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陈子昂早已作古，而他的诗句不知引领多少文人雅士叹息和共鸣。

我们的人生该如小溪般奔腾不息，欢快向前，用对生命的珍重和对生活的热爱，激起人生美丽的浪花，灿烂绽放，无惧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