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朝 | 疼痛的故乡

今日,朔风紧起,雨潇潇。蜗居在家里百无聊赖。突然,想起故乡,豫西南那个曾经古穆典雅,朴茂厚重的小乡村。它犹如一本微微泛黄的线装古书,记录着我五彩斑斓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无论我流浪的脚步走向何方,可故乡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似大理石切面,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最深处。

 【】 

初一的那天,阴风怒号,飞雪飘零。我回到了阔别近一年的故乡。从车上下来,三间老屋,红砖院墙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铁质大门有些油漆斑驳,似未卸完妆戏子的脸。铁锁锈迹斑斑,如苍绿的旧时光。门锁着,女儿雀儿似的奔跑着去找奶奶。我和媳妇在楼门前闲话,不一会儿,母亲步路蹒跚的回来了,鬓角新增的白发让我的眼角一阵温热,母亲老了,如季节走向了白雪皑皑的冬天。想起那句“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我的心里不禁升起葳蕤的愧疚。

 “吱呀”的一声,母亲笨拙的打开了院门。庭院轩畅,干净整洁。一眼望去,那珠腊梅又疯长了不少。树干崛拔,枝柯纵横,腋间黄花繁茂,如天宇的繁星。风拂过,那馝馞的清香游蛇似的钻入我的鼻孔,心内一下子变得空无幽渺起来。桂花,栀子,石榴,紫玉兰,寿桃,核桃。这些我一手侍弄过的花木在母亲的精心照应下,越发的苍健突兀了。西南角的葡萄树紧紧的依偎着钢管架,宛若一对青衣素颜,鹣鲽情深的恋人。只是藤蔓吱吱喳喳的伸向了墙外,仿佛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时光。

在庭院彳亍,我突然想起门口那棵古槐,走过了近三十个春秋冬夏。它是老父亲亲手栽的。树身粗壮,需两人才能合抱。上面裂纹斑驳,如沟渠纵横,又如绳索缠匝,里面盛放着不少跌宕起伏的旧事。春来,枝叶繁茂,阴翳逼人。槐花串串,似银涛碎浪一般。秋至,黄叶翩然,如彩蝶翻飞。霜降至,木叶尽脱,抑郁的枝桠背景似的挂着。我曾在槐荫下,闲翻红楼梦,发呆,想古人。看时光如落叶,飘飘渺渺。后来,古槐倒于一场罕见的暴风雨,生命走到了尽头。如今,想起老槐树,就想起了撒手人寰的老父亲,想起父亲,也就想起老槐树。我不禁转过身去擦拭盈颊的泪水。

想起父亲,我的心不禁略过一丝隐痛。 父亲的离世,始终是我心灵深处的一道暗伤,至今不曾结痂。父亲走于2012年10月20日。那天天空中飘着雪花。后来,叔伯大哥和亲姑奶也先后离世。我魏家一门三代人,不到一个月先后走了。大哥走时才49岁,那是一个霜寒露冷的夜里,正在看电视,突然一下子倒在了床上,120还没到,已面色铁青,停止了呼吸。大哥的死因至今成谜。

  【】             

 在故乡,记挂于心的,除了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还有就是东坑了。

儿时的东坑,是我的天堂。至今,那里还有我们动若脱兔的身影在晃荡,还有我们魂牵梦萦的记忆在飞扬。它是故里肜营的眼睛,又如一面古镜,映射着沧海桑田与悲欢离合。

东坑在村子的最东边,占地约二十亩。一条东西走向的泥巴路将它一分为二。它是由肜营通向郭营的必经之路。虽然只是一条逶迤起伏,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却如一条动脉血管,里面流淌着悠悠的故事。

春天,气温回升,万物萌动。坑里,冰皮始解,波光粼粼,呢喃了一水酽酽的缱绻。坑畔,桃花灼灼,柳绿如烟,柳丝轻吻水面。榆树,古槐,速生杨……枝干虬劲,绿叶葱翠。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筛落下来,投下散金碎银样诱人的光。树下,杂草,繁花如记忆一般在蔓延。它们如忠实的奴仆追随着大树。东岸的乡亲们用崭新的犁铧犁开了一年幸福的日子。晚霞烂然,炊烟四起,牛哞声声,狗吠狺狺,鸟鸣啾啾,绝好的一帧乡村图画呀!

夏天,天气溽热,酷暑难耐。午后或晨昏,吃过饭,乡亲们搬着凳子,拿着凉席,潮水似的涌向东坑。在坑畔树荫下坐定,有的发呆,有的说笑,有的背靠树扯起了呼噜。有的打起了扑克牌,吆喝声与树上的蝉声,鸟声迎合着,构成了一曲荡气回肠,振聋发聩的乡村交响。那时我们还小,到了东坑,脱的一丝不挂,噗通一声跃入水里,嬉戏,采莲,到东岸的地里偷西瓜,不亦乐乎。突然,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狂风大作,乡亲们收起东西往家狂奔,半道上,瓢泼大雨劈头盖脸便砸下来了。

秋天,孩子们开学了,乡亲忙于秋收,东坑显得风恬浪静,如不离空闺的少女,寂寞了许多。到了冬天,气温骤降,冰封三尺,白雪皑皑。东坑一下子热闹起来。冰面上,伙伴们显摆开了,有的溜冰,有的推铁环,有的打陀螺。还有的玩起了攻城记,一时间如三国演义一般,“人喊马嘶”,“攻城拔寨”。胜了的盛气凌人。输了的焉头搭脑,宛若霜打的茄包一般。笑声,呻吟声连绵不绝。全然忘记了外面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滴水成冰呀。

时光飞逝,转睫数十年过去了。东坑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坑水,干枯了。古树,砍伐了。荷花,遁迹了。那些花儿也潜形了。当年的玩伴,也已是人到中年了,羁旅在天涯。新农村建设的风起云涌,使东坑成了垃圾与污水安身之处,坑中央被开垦,种上了瓜果菜蔬,时常有刺鼻的农药味氤氲在肜营的天空,伴随着农药味升起的还有人与人之间莫名的冷漠,挎腹剜心的谩骂……

现在,每每想起东坑,我的心里禁不住殷殷的疼痛。但愿这种疼是暂时的,别伴我走过波澜起伏的一生。

  【三】

小时候,村子的西北角有一片竹林,竹子青翠,郁郁葱葱。风过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竹林与风姑娘在依依惜别,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珍重”。

竹林旁,有一口古井。井沿圆形,是青砖砌成的。砖面一层浓浓的苔痕,将历史也覆盖殆尽了。井水幽深,清凌凌的,荡起鱼鳞似的波纹。古井宛若一位老人的眼睛荡着七分禅意,三分牵挂。朝暾莆上,和风细细。乡亲们嬉笑着来老井汲水,时常留下“绠短汲深”的慨叹。

竹林旁是一处老屋,土坯墙,椽檩纵横交错,上面盖上薄板,糊上厚厚的一层泥巴。压上灰瓦。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宜居。木门裂纹斑驳,木窗上雕着花鸟瑞兽,形象逼真,栩栩如生。老屋的左首是一间灶火。里面砌着土灶台,干柴塞进锅灶,火苗舔舐着锅底。烟雾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如一缕乡愁飘荡在肜营的天空。

庭院深深,周围围着竹篱笆,篱笆上翠绿的爬墙虎,青叶凝碧,鲜翠欲滴。院子里,林木深秀。其中,有一棵百年金桂,有黑瓦碗粗,六米多高。枝干虬劲,枝枝叉叉。每到八月,枝腋间开满了细碎的芝麻粒般大小的花,黄灿灿的,耀人眼目。香气扑鼻,蔓延半个肜营。每到盛花期,我总要趁主人不在家,偷偷越过竹篱笆,采撷桂花,泡桂花茶。让身体虚弱的母亲喝。

有一次,我采足了桂花,还徘徊在树荫下,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乐不思归。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顿时满面羞惭,殃殃低下头,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没想到,白发苍颜的老人望着我,和颜悦色地说:“孩子,你采的有些晚了,桂花初开时采了泡茶才好,你等一下。”说完,他推开老式木门,从卧室拿出一包晒好的桂花,说你拿去吧。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拽过桂花一溜烟似地跑了。

老人的到来,乡亲们议论纷纷。老人姓甚名谁?缘何暂居在这废弃的老屋?后来,老人走后,乡亲们才知道:这位鹤发鸡皮,生性愚钝的老人是一位作家,用一支张狂凌厉的笔驰骋文坛,如一颗星璀璨了文艺的天空。

再后来,竹林被砍伐,像脸上的伤疤越来越小。老井被添上了。桂花树被一个外乡人收购。老屋訇然坍塌于新农村建设的烈烈风烟中,盖起了两层小楼。看起来宏畅,而我总觉得丢失了什么?

旧时的肜营,有古树,老屋,坑塘,竹林,老井,石磙,碾盘……而这些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还有多少真实的存在着?新农村建设不应是千篇一律的推倒重建,要让农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瞅得见炊烟与乡愁,瞧得见花开,听得见鸟鸣。如果失去了这些,再花里胡哨,却失去了骨骼和魂魄,只剩下了一副华丽的躯壳,华而不实,得不偿失呀。

我的心中不禁略过一丝怅然。

                                                                                                                                     【四】

每次回到故乡,听到最多的就是谁家又添了孩子,那孩子漂亮呀,细皮白嫩,眉弯目秀,嫩芋头似的。还有就是谁家的老人又撒手人寰了,临走时牢牢抓住儿子的手,泫然欲泣。这次短暂的回乡,震彻我心灵的就是大姐和大姐夫的先后离世。

大姐是伯父的长女。长相一般,有些痴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深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便张罗着给大姐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而本村的肜木森(化名)年近三十,魁梧雄健,舌灿莲花。由于父母早逝,家道中落,一直未婚。

一个黑黢黢的夜里,寒蛩唧唧,犬吠狺狺。奶奶攥着用红布包好的三尺的确良布,迈着小碎步(她老人家裹过脚),乐颠颠地出了门,找到了邻居刘妈。刘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张巧嘴说得水都能点起灯来。奶奶说明来意。刘妈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这事,您找我,准成!后来,在刘妈的极力撺掇下,大姐的婚事,真成了。

也该大姐命好。过去刚满一年,给大姐夫生了一个胖大小子。这小子,长得俊着哩。他挖的一孔窑,烧的第一茬砖也出窑了,不到一星期便被抢购一空。大姐夫逢人便喜得合不拢嘴。后来他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了二压三。房子竣工之日,四邻八村的乡亲们都来看热闹,叽叽咕咕地说:想不到,这个衣衫不整,穷的叮当响的家伙,这没几年竟然平步青云,一跃成了肜营的首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奶奶这个总设计师在幕后出谋划策,再加上大姐夫志若磐坚,没日没夜地苦干,才有了今天。

后来,大姐家卖掉了二压三,在村口紧邻魏家坑的旁边又盖了一栋新楼。屋宇宏畅,庭院深深。房后的一汪碧水,波色乍明,鳞浪层层。坑畔,垂柳拂水,繁花似锦。住在这里,自然身心舒泰,空无幽渺。再后来,大姐结了儿媳。儿媳颖慧,才思隽秀。大姐夫交出了权,哄哄两个孙子,抠抠纸牌,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一生好。到了桑榆晚景,一场车祸之后,大姐夫也变得痴呆起来,邋里邋遢,语无伦次。一次在东岗上见到他,我给他递烟,点燃。他嘿嘿一笑,已经认不出我了!大姐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整天唉声叹气。没有想到,大姐家曾鲜花着锦,无限风光。进入老景衰病之秋,变得如此颓唐。每次见到他们老两口,我总是唏嘘不已。后来,大姐病逝于去年一个铄石流金的夏日。大姐夫也在不久后一个料峭的冬日,走完了自己浮浮沉沉的一生。

人的一生如朝露夏花,跌宕起伏。一帆风顺只是祝福,照不进现实。要保持平常心,走在波峰不自负,行进低谷不自卑。

人是三节草,谁知哪节好?

 【五】                           

炊烟袅袅的薄暮时分,雪停天霁了。外面鞭炮稀稀疏疏地响着。孩子门稚拙的笑声银铃似地氤氲在肜营的天空。我踩着荒草迷离的羊肠小道去给父亲上坟。每次回乡,我总要去看看父亲,在父亲的坟前站一会儿,和九泉之下的老父亲唠叨唠叨,说说心里话。寄托心中的殷殷思念。

半路上,碰见了肜哥去地里盖苗棚。他已年过半百。削肩长项,躬身鹤形。由于多年种植大棚蔬菜,起早贪黑,含辛茹苦。腿上的疾患更加严重了,走路一颠一颠的,如不倒翁似的,看着就让人心酸。他看到我,慌忙走上前来,满面堆笑的递烟寒暄。只是那眼睛里隔着的一层薄薄的雾霭分明在诉说着什么。

从和肜哥的聊天中得知。老娘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头发全白了,如一片茫茫雪原。由于脑血栓的接连侵袭,卧床不起,饮食也不好,瘦得皮包骨了,宛若一堆骨架,推一下就会散。老人家预感大限将至,一见人就哽咽不止,眼泪扑扑踏踏的滴落,在地上扯成一条可扬帆挥桨的小河。每一个看望她的亲人都滋生出丝丝心酸。

最让肜哥头痛的是,  儿子林子已过而立之年,大专毕业,长相英俊。可却是脸皮光,里面一包糠。两个妹妹已先后嫁人,他还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根。在学校也谈过一个女孩。毕业时已有身孕。女孩矮敦敦的,面目黧黑。尤其是一双眼睛细而密,如篾子剌的一样。林子带回来,母亲一见,清是不愿意。无论林子怎么说,母亲自始至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见了女孩立眉横目的,没有好脸色。明里暗里刺瓜她。女孩流着泪走了,和林子一刀两断。林子一气之下,挥舞镰刀砍向自己的左手小拇指,血淋淋的,母亲吓得呆若木鸡。林子嚎啕着说:妈,你害了我呀!后来,林子南下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打工,一晃就是六年。

回来后,父母赶紧张罗他的婚事。二十六七,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光请媒人吃饭就花了一万多。林子有一个缺点,平时口若莲花,叨咕得怪美。一见女孩就闸住了。脸红到了脖根儿,而且口齿,说的供不上听,女孩都替他着急。见了十几个,每见一个,交往不了多久,就如霜打的茄包,蔫了。奶奶躺在床上,说不见到孙媳妇死不瞑目。父亲愁的白了头。外孙子那声声“外公”如钢针刺得他心痛。母亲时常以泪洗面,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当年横加阻拦,孙子都该上小学了。

这些年,农村孩子的婚事成了老大难。男孩多,女孩少。彩礼钱扶摇直上,窜到了二三十万。年里头,林子见了一个女孩。眉似远山,朱唇妙目,长得俊俏的很。可就是结过婚,男人伤了,撇了一个女孩跟着妈妈。奶奶和父母一见倾心。可林子嫌弃人家。撅得像头驴,死活不愿意。这不,婚事就搁置下来了。

说着说着,肜哥眼里泪水出来了。我安慰他:哥,这事,急不得的,好饭不怕晚,别愁坏了身子。家里都指望着你呢。告别肜哥,夜幕低垂,村子里炊烟已经袅袅升起。路旁的低洼处,一泓碧水荡漾着莫名的惆怅……

如今,羁旅天涯,时常想起故乡,故乡的云,故乡的风,故乡的老树,故乡的东坑……早已化作一帧风景画,悬挂在我的记忆深处。伴我走过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这时常让我心痛的故乡!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者简介:

        魏俊朝,网名布衣之恋,70后,在光明日报,人民公安报,法制日报,南阳日报,南阳晚报等发表散文(诗)200余篇。散文(怀念老家)获“南水北调精神与文化全国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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