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65——67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65——67上部)
文|张书勇
65
王天朋独自坐在街道拐角处的一张小木凳上,脑袋侧歪,透过来来往往的人腿缝隙望着马路对面。
和王天朋比邻而居的是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大约七十来岁,身穿道袍,脚蹬麻鞋,满头灰白间杂的长发高高拢起,胡乱用一根簪子盘在脑后,鼻上架着断了腿又用细棉线联结起来的老花眼镜,颌下垂着半尺多长粘了饭粒菜汁的山羊胡子,正襟危坐于卦桌后面,望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算命先生身后又高高的飘扬着两面杏黄旗帜,分别绣着拳头大的黑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指点迷津,收费卅元。
这是位于禾襄市区东郊的物资交流大会现场。依照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习俗,每年的麦收前夕,这里都将举行长达半月时间的庙会,十里八乡的农民们络绎前来,既可看戏听曲,吃杠子馍喝胡辣汤,又可购买杈耙扫帚牛笼嘴各类农具以备夏收秋播;如今虽然农业机械普及,传统农具基本绝迹,但每年的庙会还是保留了下来,不过却被更名为物资交流大会,专门经营服饰凉鞋、五金日杂、各种地方风味的小吃,那些玩杂耍的、变魔术的甚至大型的马戏团也纷纷赶到这里,在街道两旁搭起大大小小的帐篷,高高低低的舞台,不分白日黑夜只管用喧嚣的音乐、嘈杂的吆喝来推销自己的产品,扩张自己的业务。
王天朋全神贯注的望着马路对面,望着望着忽然兀自嘻笑起来;他起身离凳,穿过往来不绝的人流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站在一个摊位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那摊位不大,不过一张小桌一张独凳而已,摊主约莫三十来岁,似乎并无生意,只管孤坐桌后凳前翻看着手机;摊主身后打着用硬纸板做成的招牌:祖传贴膜,出租wife。
“没文化真可怕,没文化真可怕,”王天朋返身回来的时候依旧笑得捶胸跌足,对算命先生说道,“对面那为手机贴膜的竟打出了祖传贴膜的招牌,手机才出现几年,难道他父亲、他爷爷、他祖爷爷早早的便做着为手机贴膜的生意吗?更可笑的是,明明是出租wifi,他竟写成了出租wife;wife在英语中是妻子的意思,难道他不是出租无线网,而是出租妻子吗?哈哈哈哈,笑死我这隔壁老王啦!”
算命先生右手食指将眼镜扒拉鼻下,然后双臂倚桌,长脖前倾,二目一眨不眨的盯了王天朋许久,方道:“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暗,二目无光,只怕很快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血光之灾。来来来,待山人我为你指点迷津,破解难厄……”
王天朋闻言勃然大怒,喝道:“哎我说老头,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这样咒我?你大约是半天没有生意,想从我这里骗俩钱花吧?嘿,那你可算找对人咧……”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客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算命先生哼了一声坐回桌后,满脸高古之态,口中吟道,“我观你两耳尖尖,头顶圆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愿为你指点迷津,不收取一文半钱。怎么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
“你就慢慢的钓你的鱼吧,”王天朋嘎嘎笑着说道,“我才不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哩。好了,我这阵新鲜也见了稀奇也看了,精神也有了劲头也足了,该开张生意了!”说着取过放于身后的包袱,打开摊放地上,将一应物事摆好,开始大声吆喝起来:“哎都来看都来看,河里泥鳅撵黄鳝;哎都来瞧都来瞧,石榴树上结樱桃!……”
赶会的市人闻声,立刻纷纷四面围拢了过来。
王天朋从包袱上拿起一个制作粗糙的纸盒,从纸盒里倒出两团乌黑的泥丸,捧在手中,绕着人场风摆杨柳般的转了两圈,做出一副外地口音的模样:“哎大力丸大力丸,谁买额这个大力丸。额这个大力丸神奇得很,只要你吃了进肚,额保证你一拳砸出井,三脚踢死牛;只要你吃了进肚,额保证枝上有鸟叫,你弯腰扳倒树,锄地日头晒,你倒拔垂杨柳。哎那位朋友问了你这个大力丸这么神奇,多少钱一盒呢?不贵,不贵……”
正在吆喝得起劲时候,一个头上包着裹巾的中年妇女气势汹汹的分开众人,撞了进场:“哎你这个骗子,你咋不卖杀鼠药啦?你咋不卖生发剂啦?老娘卖了你的杀鼠药,我家的老鼠个个闹得欢;老娘吃了你的生发剂,我满头黑发落个光。正到处找你呢,你又窜到这里卖起大力丸来了……”
“我什么时候卖过杀鼠药啦,我什么时候卖过生发剂啦?”王天朋摆出一副意外而无辜的模样,“哎这位大姐你咋血口喷人哩?你咋指鹿为马哩?我明明是外地人,今天刚刚来到贵地……”
“呸,你个骗子,你骗得我好苦。”中年妇女说着举手抹去头顶裹巾,露出了光光的不见一棵头发的头皮,“我原本头发稀疏,不想吃了你的生发剂,倒彻底来了个一扫光全脱净。走在街上,胆小的孩子叫我大爷,胆大的孩子跳着脚的胡唱:西瓜绣球油葫芦,一轮明月照九州……”说着便扑了上来,尖尖的十指闪耀着雪白光亮,挥舞得呼呼风声;王天朋再也装不出外地口音了,他双手抱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着:“哎大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中年妇女一通大闹,在王天朋的脸上、颈间留下几道鲜血淋淋的指甲印痕后,这才气咻咻的扬长而去。王天朋望着中年妇女走得远了,方拍手跺脚, 冲着她的背影恶声喊道:“好男不跟女斗。今天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女的份上,瞧我不……”
“瞧你咋了,瞧你咋了?”中年妇女闻声返身,气势汹汹的快步奔还回来;人影尚在三尺开外,十指已闻呼呼风声。王天朋直吓得魂飞魄散,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口里大声喊道:“休战,休战啦!……”
中年妇女终于走得不见了踪影,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王天朋恨恨的唾地一口,扬天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王天朋呀王天朋,你这生意没有做成,反倒在脸上留下了几道窟窿。刚才你还取笑别人没文化真可怕,可你有文化又怎样?时运不济,还不是照样一事无成?……”
“怎么样,山人刚才的预言应验了吧?”这时一直静坐观火的算命先生以手抚须,笑眯眯的说道。王天朋抹了抹脸上的血痕,刚要恶毒的回敬几句,却忽然想了起来,粗声喝道:“老杂毛,你刚才不是说要为我指点迷津的吗?你今天要是指点不到,瞧我非掀翻你的卦桌不可!”
“人生在世,富贵穷通八字分定;甘罗十二拜相,子牙八十统兵,彭祖寿与天齐,颜回短命早夭,此皆时也运也命也!”算命先生微微一笑,道,“客官久落人下,郁郁不能得志,那是没有遇上山人;倘若早早遇到山人……”
“遇到你个老杂毛怎样?”王天朋吃定算命先生年老体弱,不是对手,便恶声喝道,“你再这样文绉绉的掉书袋子,我非……”
“客官请看……”算命先生不待王天朋话音落拍,便抬手指向他的身后。王天朋回头过去看时,一个瞎眼乞丐恰正手捧搪瓷缸子伸向来来往往的市人,口里歌吟似的叫道:“各位大爷行行好,别让你这孙子饿坏了……”
“你不但侮辱了我的人格,而且低估了我的智商……”王天朋瞬间便已明白算命先生的用意,不觉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掀卦桌。算命先生急忙摆手制止道:“客官且慢动手。我观你天资聪颖,口齿伶俐,倘若从事此业,预计不久的将来,必将富可敌国矣!”
“富可敌国?富可敌国?……”王天朋为这四字所诱,痴痴的站在那里,以手加额,自言自语道,“商海凶险,动不动就被女人挖脸;丐帮自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忧愁。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倘若果真从事了此业……”
算命先生以手抚须,笑眯眯的望着王天朋。
王天朋思索半天,忽然一拍脑门,鼓掌笑道:“着啊,就这么干……”说着“呼”的一脚将包袱上摆放的物事踢得五零四散,接着又在包袱上狠狠的踩了几脚。
算命先生以手抚须,笑眯眯的望着王天朋。
然而王天朋却又有些疑惑起来,俯下身去望着包袱和包袱上的物事:“像这么大的跨行业的跳槽行为,是不是得先回家开个董事会研究研究?”
算命先生以手抚须,依旧笑眯眯的望着王天朋。
终于,王天朋站起身来仰天叹道“王天朋呀王天朋,你也算得上是有文化有身份……证的人,你立志要做马云、刘强东一类的商界大亨,至不济也要做个胖东来那样的零售大王,可惜时运不济,如今竟混到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地步。罢罢罢,成不得佛,做个小菩萨也罢。走之哉,走之哉,噫,从此商海少了一位奇人,丐帮多了一位英雄……”竟拍着双手,将包袱及包袱上的一应物事丢在身后,跳跳笑笑的去了。
“妈个巴子,总算打发走了这个活宝。”算命先生冲着王天朋的背影狠狠的唾了一口,“天天占坐住老子的小木凳,害得老子一桩生意也没做成!”
66
张天远双手背后,表情淡然,独自漫步于香樟树苗林间;将午未午的阳光透过疏疏朗朗的香樟树叶,星星点点的洒落在他的肩上背上。
百分之五,那个长久萦绕脑间的百分之五的比例问题,最近终于有了明晰答案,——这答案正跟他和若凤当初的推断吻合:
从牛山口镇购回的两万棵香樟树苗栽下两个多月了,绝大多数已按期成活,但也有少部分迟迟未能返青发芽,最终干枯而死;他带着若凤、若桐将这些树苗的数目统计出来,发觉约在千株上下,——恰正占到总数比例的百分之五左右。
看来,苗圃主人所说的百分之五的比例,指的正是这千株未能返青发芽、最终干枯而死的树苗。
尽管苗圃主人已经退还了三万元钱,但张天远依旧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即便不要赔偿损失,起码也得弄清事情的深层根源;他给家住水源镇上的朋友打了电话,又将苗圃网站上刊登的苗圃主人的头像截下,通过微信发送过去,嘱其务必留意此人的影踪。前天下午,朋友打来了电话:“天远,那家伙出现了!……”
张天远立即叫来小王,两人驱车赶到了镇上的“如意茶楼”。交代小王把守后门之后,张天远面色平静、若无其事的走进了“如意茶楼”。
其时天已近昏,茶楼里极其安谧,苗圃主人独自坐于一张靠墙的茶桌后面,外衣搭在旁边的椅子背上,两手捧着茶杯,双目东张西望,似乎正在等人。乍然看到张天远进门,苗圃主人吃了一惊,立即放下茶杯取过衣服,悄不言声的朝向后门溜去。张天远也不多话,只管安安静静的坐在了苗圃主人坐过的茶桌对面。
苗圃主人刚刚溜至后门槛前,发现小王正斜倚门框,双拳紧握,十个指关节发出咯咯啪啪的响声,双目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苗圃主人明白自己已入彀中,遂一缩脖颈,灰溜溜的重新回至桌前坐下,望着张天远嘿嘿笑道:“兄弟,你这……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虽说你主动退还了三万元钱,我也大概猜出了你所说的百分之五比例的意思,”张天远开门见山的说道,“可是假若当真上纲上线的追究起来,我想你应该就不会这样安安生生的坐在这里喝茶了。”
“兄弟,我、我……”苗圃主人使劲的缩着身体,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所顾虑,”张天远尽力放缓语气,又伸手提过茶瓶将苗圃主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请你放心,我今天只想听听你的亲口解释,以确证我此前的推理,丝毫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当然,如果你坚持不肯开口,我也决不强人所难,——只要你吐出半个不字,我保证回头就走,绝无二话!”
此时的茶楼并未开灯,一道金黄色的夕阳光柱隔窗投射进来,斜斜的铺在张天远和苗圃主人的脚前。苗圃主人急速的眨着眼睛,视线始终钉在张天远的脸上;张天远坦然微笑着,目光温和的回望着苗圃主人。
“兄弟,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你这样诚心诚意的待我,我再不说实话,那还算个人吗?”许久,苗圃主人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抓过茶杯咕咚咕咚一气将里面的残茶喝完,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开始磕磕巴巴的叙说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们村那个王安平啊……”
在苗圃主人时断时续的叙说中,张天远慢慢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王安平每年都要代表仲景村从苗圃主人手中购买树苗,自然每年都要暗吃回扣。这次王安平提前两天电话预订两万株香樟树苗,而张天远误打误撞的找到门上,声称自己是仲景村人,前来购买两万株香樟树苗,结果苗圃主人就糊里糊涂将张天远当成王安平派出的人,就糊里糊涂将原本为王安平备下的两万株树苗卖给了张天远……
王安平每年购买树苗的时候,都要叮嘱苗圃主人事先将死亡率定在百分之五左右,这样加上管护不善、病虫灾害等种种其他原因,村里购回的树苗总要死亡大半左右,这样王安平下年就可继续购买树苗,继续暗吃回扣了……
这次苗圃主人依旧按照往年惯例,将树苗的死亡率事先定在了百分之五左右;但当发现阴差阳错,前来购买树苗的并不是王安平后,这才慌乱起来,赶紧退还给张天远三万元钱,并一再嘱其看透不要说透……
“如果仅仅只是利用为集体购买树苗的机会吃了回扣,那还情有可原;可是为了这回扣能够长期吃下去,竟然不惜损害大伙利益,采取如此卑劣肮脏的手段,那就可恨得很了……”张天远在肚里暗中嘀咕道。
“兄弟,我已按照总额百分之五的比例给你退还了钱,又将实话和盘端出,”末了,苗圃主人骨碌骨碌眨动绿豆眼珠盯着张天远的脸色,期期艾艾的说道,“你可……千万要保守秘密啊!”
张天远并不正面回答,只淡淡的问了一句:“我就想知道,你是怎样事先将树苗的死亡率定在百分之五左右呢?”
“哈呀,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苗圃主人脸上立时露出得意之色,但看了看张天远,很快便又恢复了猥琐模样;在四面环顾一周,确认没有外人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事先按照百分之五比例的数目,将挑出的树苗根部朝下在石灰池中放上一夜,第二天早晨捞出,胡乱撒上些泥土,那树苗看去就和其他树苗毫无二样了。——你想啊,根须在石灰水里烫了整整一夜,树苗还有得活吗?”
……
沿着香樟林间的小道向前迤逦行进,每隔十米八米便可看到一处磨盘大的空穴,那是干枯而死的香樟树苗被刨去后留下的痕迹。时令已过,不能补种,看来只有等到来年春季时候再想办法了。望着空穴,张天远怅怅的想道。
站在扒淤河河堤的最高处,望着两岸伤心一碧的青绿,张天远的心情尽管稍有愁烦,但更多的还是顺畅,因为他和若凤、若桐在扒淤河两岸的辛苦付出,毕竟还是得到了丰厚回报:
河东岸沿坡的香樟树林间,绿叶葱郁,百草丰茂,一群一群长得半大不小肥肥胖胖的鸡崽鸭崽每日里只是在铁丝网格内追逐嬉戏,争着抢着啄食草籽飞虫;偶有生人进入林中,鸡崽们咕咕叫着乍起翅膀逃得飞快,而鸭崽们则笨拙的争先恐后的噗嗵噗嗵跳进河里。每当张天远陪着若凤禾禾还有子良伯栗花婶在林中漫步的时候,望着这逗人的一幕,几个人脸上便不由得荡起了会心的笑意。
几场春雨下过,再加上南水北调无偿补给禾襄市六亿立方米纯净水的调剂,扒淤河河道内的水越蓄越多,水位竟超过了历史最高值。河道中心原本有一座孤岛,多年来由于河水近于干涸,岛上一片死寂;如今有了水,孤岛上很快便生满了灌木野草。站在两岸远远望去,孤岛在一片碧绿的水波中浮浮荡荡若隐若现,成群的白鹤鹳鸟在半空里飞起飞落,更增添了几多诗情画意。河水初满的时候,张天远又从信阳虎山水库购买回来三艘半新不旧的快艇,安排人每日里驾着在河内投放鱼食。每当快艇划开波浪在水面上飞速驶过,快艇的尾部便会追赶起大群大群欢蹦乱跳的鲤鱼鲢子草鲩。有城市里的摄影家扛了长枪短炮下乡采风,碰巧看到这一幕,立刻一面喝彩一面揿动了相机的快门;不多久,一组照片便刊载在了本省的《摄影爱好者》杂志上,题名为《快乐的鱼》。
在扒淤河西岸,张天远栽植的两万株杨树树苗也全部成活了,每一株头上都顶着肥厚柔嫩的绿叶,日日在和煦的阳光和轻拂的微风中发出啪啪的鼓掌声音;杨树林以西的沿河地带,“天凤”公司投资两千万元、占地三千余亩的循环经济产业园也即将建成,这是水源镇的重点农业项目,已经作为新闻被省报刊载。
那天王安平搭乘快艇过河去往西岸办事,望着扒淤河两侧生机勃勃的一幕,不由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多种经营财路广,因地制宜产量高。张天远这小子,不是个平地窝的角色啊!”
……
“蕙兰,蕙兰,这都快要晌午了,你还不回家做饭吗?”
忽然耳旁传来喊话声音,张天远急忙闪在一棵香樟树的后面,恰看到蕙兰肩上扛着一袋麦麸穿过河坡半腰的林间小道,朝着鸡棚鸭棚走去,二哈、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几个人则嘻嘻哈哈的顺着坡道走了上来,二哈一面走一面回头叫道。
“哎,谁把好好的一袋麦麸撂在树坑内,等我扛进棚里后再走,要不然说不定就被人给偷走了!”蕙兰仰起头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答道。
“这个蕙兰,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那袋麦麸是我偷偷弄进树坑里,想等天晚了扛回家去喂猪的哩!”钱二狗的婆娘小声嘀咕着。
这时猴跳三的婆娘开口了:“哎呀你不就是个打工的嘛,替张天远操那么多心干吗?”
“话不能那么说,咱们在这里虽说只是个小打工的,可也得对得起人家天远发给的那份工钱嘛!”蕙兰回道。
“嘻,这学雷锋奖要不发给你可真亏了!”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去了老远,蕙兰却依旧没有走上坡来;张天远从树后伸长脖颈悄悄望去,原来正在补缀一处破了洞的铁丝网格呢。
67
赵夏雨双腿盘膝坐于一座碾盘上面。那碾盘废圮多年,大半已被淤土湮没,只少部分露出地面,且被雨水冲刷得极是光洁。赵夏雨以手击节,大声唱道:
我叫个赵老三儿,
从小学着吸大烟儿;
天地房产都卖干儿,
呼呼三气吸个干儿。
没得吃来没得穿儿,
你看可怜不可怜儿。
……
其时东南风荡荡而来,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清甜而带草腥味的麦香;墙角处、树根下残余着春末时节随风飘落的半黄不黄的榆钱和柳絮。一只“吃杯茶”一面叽叽喳喳脆声鸣叫一面贴着地面翩然掠过,一只炸梨鸟则嘴上衔着枯枝端立林梢,仿佛在做着稍憩似的。身后的老枣树上,星星点点凋落的枣花轻纱薄雾般的飘洒着,飘洒得赵夏雨头上一片青绿。
“赵夏雨,你咋戴上绿帽子了?呀,这不是一般的绿呀,这都从头绿到脚后跟了。说,是不是青荷给你戴的?”赵夏雨对面的村道间,一字摆开的停着五台“约翰迪尔”牌大型联合收割机,一个名叫德胜的年轻人从一台收割机的驾驶室内爬下,指着赵夏雨惊讶叫道。
另外四台收割机内,四个年轻人也纷纷爬下驾驶室,同声叫道:“呀,绿,可真绿到家啦!”
赵夏雨嘻嘻笑着回敬:“去去去,你们的老婆才给你们戴绿帽子呢。回去,赶快回去,说不定就能抓个正着哩……”
德胜嬉皮笑脸的说道:“我老婆给我戴绿帽子?呸,借她个胆。我告你啊,我回到家里咳嗽第一声,烟茶伺候;咳嗽第二声,饭菜伺候;咳嗽第三声,嘿,洗脚水可就端到了跟前!”
“你得了吧,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赵夏雨嘻嘻笑着说道,“上次在你家玩,你老婆轻轻咳嗽一声,你咋就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那……我那不是恰好关节炎犯了嘛?”德胜辩道。
赵夏雨嘲道:“知道的说是关节炎犯了,不知道的还说你德胜怕老婆哩!”
德胜两手拍着嬉笑说道:“得得得,就算我德胜怕老婆,那也是在家里怕。你赵夏雨可就不一样了,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赵夏雨怕老婆怕到骨头缝里,那是著名的妻管严啊;谁不知道你赵夏雨隔着门缝吹喇叭,那是名声在外啊!”
“我怕老婆?我告诉你德胜,我那是顾大体识大局,给她面子呢。”赵夏雨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道,“我赵夏雨在家里那是绝对的一把手,大事统统由我做主;别看青荷在外面嚣张得厉害,可是一到家里她就给我下跪,让她打狗就打狗,让她撵鸡就撵鸡……”
“是吗,是吗?”德胜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拍手笑道,“现在青荷就站在你的后面,你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吗?”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赵夏雨估摸不会这么点背,说青荷青荷就到,遂拍着胸脯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别看青荷在外面嚣张得厉害,可是一到家里她就给我下跪,让她打狗就打狗,让她撵鸡就撵鸡……”
一伙年轻人哗然大笑,纷纷鼓掌喊道:“赵夏雨你这下可惨啦,你捅了马蜂窝啦!”
赵夏雨回头一看,青荷果然正笑眯眯的站在背后,登时心中大慌,眼珠一转邪计上心,双手抱住两个膀子:“哎哟媳妇我好冷,冷冷冷得厉害,你赶紧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青荷赶紧走近前来,伸出手背贴着赵夏雨的前额,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赵夏雨转头过去,得意的冲德胜等人睐着眼睛。
“呀,烫,还真有些发烫。是不是着了凉啦?”青荷失惊打怪的叫道。赵夏雨就腿搓绳的胡编乱造着:“唉,这都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每次起得早了就容易着凉发烧,不过喝碗汤面就好了。那汤面一定要煮浓,里面放上辣椒、生姜、葱白、芫荽……”
青荷急忙说道:“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煮面。”说完匆匆的掉头去了。赵夏雨回过头去冲着德胜等人笑道:“怎么样,我说着凉发烧,看她不老老实实的给我煮面去!”
“哈哈,哈哈。”众人笑道,“赵夏雨你这招苦肉计演的可真好。知道的呢说你着凉发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婆把你吓出病了呢!”
不过一时青荷已是煮好了汤面端来。赵夏雨接过碗筷,当着众人的面呼噜呼噜喝完,直热得满头冒烟;将碗筷递给青荷时,青荷却并不走,问:“赵夏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感觉很好!”赵夏雨趾高气扬的答道。
青荷笑道:“很好就好。赵夏雨你回家来,我有话要和你说!”说完转身走在了前面。赵夏雨冲着众人嘬了嘬嘴角,跳下碾盘跟在青荷身后朝向院门走去。
两人走进院内,青荷将碗筷搁放门墩上面,然后左手关门,右手一把便揪住了赵夏雨的耳朵,嘴里喝道:“赵夏雨你最近长能耐了是吧?竟敢在外面耍威风宣布不怕老婆了是吧?”
“撒手!”赵夏雨声色俱厉的喝道。
“哟哟,脾气还真见长了呀!”青荷仿佛没有听见,嘴里戏谑的嘲道。赵夏雨叫道:“我数到三,你要还是不撒,我……我告诉你,后果很严重的!”
“你数呀,你数!”青荷哼了一声,激将说道。
“一、二……”赵夏雨盯着青荷的脸色,口气略微有些放缓,“你撒不撒?我马上就要数三啦!”
“不撒!”青荷的回答极是坚定。赵夏雨哭丧着脸,口里期期艾艾的数道:“二点一、二点二……二点八、二点九……”
“三!”青荷喝道。
“不不不,还没数到三呢!”赵夏雨赶紧摇手打断青荷,“二点九一,二点九二……”
青荷哼了两声,一把把赵夏雨推出老远,返身端起碗筷:“就你这点本领,还敢在外面吹牛不怕老婆,说老婆一到家里就给你下跪?”赵夏雨伸手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回答道:“那不……那不是被他们给逼到墙角了嘛!”
“这事还不算完,”青荷绷脸喝问,“赵夏雨我问你,在这个家里到底谁是一把手?”
赵夏雨立刻拢了拢头发,双手背后,挺胸凸肚的答道:“当然是我赵夏雨了!”
青荷“嗯”了一声,赵夏雨赶紧弯下腰去,扳着手指头解释说道:“青荷你看啊,我在这个家里专管大事,什么南水北调、台湾回归啦,什么朝鲜和谈、金融风暴啦,那不都是我在电视里面管着嘛,当然拖地刷锅洗衣服,这类大事我顺带着也就干了。你呢也就负责点咱们家的经济收入啦、支出啦这些具体的小事。你说我不是一把手又是什么?”
“你要这么解释也有道理,那这个家里的一把手你就当定了。”青荷笑嘻嘻的说,“不过呢,以后不准在外面吹牛,更不准说那些我怕你的话。这次给足了你面子,下次要再让我抓到现行,小心你的皮!”
“决没有下次了,决没有下次了,”赵夏雨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道,“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齐天大圣,本人赵夏雨,老婆青荷,今对天起誓:如再在外面吹牛,说老婆怕我的话,让我吃肉香死吃糖甜死看美女累死……”
青荷一指头点在赵夏雨的额上:“又胡说了是不,又胡说了是不?——真是驴记性,刚挨了打,转头就忘!”
两人正在打闹调笑,忽然听得院墙外面有人喊叫:“夏雨在吗?”
“快,快,外面有人找我。”赵夏雨叫声,拉开院门一脚窜了出去;青荷也不理他,只管进了厨房。赵夏雨窜到门外了,双手掐腰哼了一声,“臭婆娘,连碗汤面都做不好;要不是今天有人找我,非把她修理服气不可……”
“哟哟,赵夏雨你敢修理老婆?这话传出去,只怕山里猴都要笑了!”德胜等人鼓掌喝着倒彩。
“修理老婆那算什么?”赵夏雨耀武扬威的说道,“我告诉你们,我刚才进院,重新申明了我在家里的一把手地位。哼,她吓得痛哭流涕,给我跪了半天哩……”
话音未落,却忽然发现对面枣树下站着的是赵伯冉,立刻换了脸色,嘻嘻笑着叫道:“伯……”
赵伯冉左手牵着新近从集市上买回的黄牛,右手拉着刚刚放学归来的麦兜,黑着脸色斥责赵夏雨道:“眼看都要奔三的人了,还整天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就知道个嘻哈!”说完将牛拴在老枣树下,转头走向那座废圮的碾盘。
赵夏雨冲着麦兜一缩脖颈,赶紧跟在后面。
赵伯冉背靠碾盘蹴下,麦兜就便趴在碾盘面上玩着弹珠游戏。看赵夏雨走到近前,赵伯冉开口问道:“钱兴茂、钱二狗他们的事儿听说了吗?”
“什么事儿,伯?”赵夏雨俯身问道。
“昨个听说,他们放出风来,说今年收割机收割小麦的价格要涨,每亩六十元。”赵伯冉气呼呼的说道,“这钱兴茂真是是非精,往年收割机收割小麦每亩只要四十五元,怎么他一插手,每亩就敢要到六十元?”
“什么?什么什么?”德胜等几个年轻人听说立刻围了过来,齐声问道,“怎么回事?”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