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川红 | 春风不改旧时波

春风不改旧时波

文|齐川红

听说老家干涸三十多年的西河有水了，特意和老伴回去看看。这水引自另一条河。阔别多年，站在依旧存在的小青石桥上，望着涓涓的流水，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以前……

七岁那年，随着下放的父母从城里回到了几十里外的老家。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从城里人变成农村人，很是落寞，所以一家人谨言慎行。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村子教学，母亲在庄里劳动，我没有玩伴，变得孤独。好在西边有一条小河 ，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岸上树木如盖，绿草如茵。父亲给我买了一只山羊，每天我都到河边放羊。一个下午，我倚躺在一个高坡，一边看着羊儿吃草，一边望着蓝天白云，幽幽的河水，望着那条小青石桥上过往的行人。小青石桥下面的远处，也有白云似的山羊在绿丛里波动，还有几个女孩在剜草。看累了，眯着眼，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听到一声吆喝：“谁的羊？”我赶紧起来，顺声望去，羊跑到下边老远，一个割草的女孩呵斥着。我跑过去，说道：“我的。”那女孩问道：“你的羊？”不知她口音还是我耳朵的缘故，我火上来了，回道：“你的娘。”女孩也生气了，杏眼怒视，反击：“你的娘。”又嚷：“吃我的草，尿草上，还横，还撅（骂）人？”我不服气：“又不是你家的。”女孩不依不饶：“这是俺们庄的，你是哪里的？”我指了指岸上的村子。“后庄的，跑到俺们前庄这边了，木见过， 不认识。”原来延伸到小青石桥的那条路把两个庄隔开，分为前庄后庄。我赶回羊，嘟囔着：“谁认识你。”

我再放羊时，不由得越过小路望着前边河滩，河滩总有一群女孩剜草，剜着剜着，就围圈坐在沙滩上叽叽喳喳抓子做游戏，有意无意寻着其中那个好我吵的身影，也真想羊再跑过去。

秋天 ，开学了，我该上学了，去学校报到。学校是两个庄伙办的，在前庄的祠堂里。惊喜地见到了那个女孩。偏偏排座位时又坐在了一起，她歪着头说：“我认得你，我知道你们是从城里下放来的。”我没回话。人们都这样说我们一家，我们觉得刺耳，好像过去犯了罪发配的一样。开始她叫我后庄娃，我也回复她前庄女。老师点名时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崔丽。她在里面坐着，每次出去，我都是主动挺直身子，把凳子往前移一下，方便她经过。有天放学，我还在做作业，没来得及挺身，她就叫道：“后庄娃，闪开，我要回家了。”我很不高兴，我有名字呀，不满道：“催啥催，催命鬼。”她一下恼了：“好你个马景，马惊了，马屁精。”我真惊了，也恼了：“崔丽，脆梨，脆个啥，哏得很。”互不相让， 直到老师来锁门才罢休。气咻咻回家，书包一撂，也不放羊了，生闷气，名字不好，姓也不好，我成马惊了。父亲星期天回来，笑了笑说：“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万象更新，无边光景一时新，添一个字，叫马景新。”到教师神气地跟同学说，故意叫她听见：“我改名了，以后都叫我马景新。”但她还是不叫我的名字：“后庄娃，让开，我要出去。”

家里老梨树上的梨熟了，我摘了一些放书包里带到学校分给几个同学：“尝尝，脆不脆。”同学吃着，哄笑：“脆，梨脆，脆梨。”也有的说：“不脆。”她起初不经意，等明白过来，气急了，忽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马惊，马惊心，再改也不好听，还是一匹马。你再跟人胡喊，别怪我不客气。”我的心真惊了，大家也都沉默了。我心说：“真不好惹。”几天后她也骄傲地宣称：“我也改名了，从今往后我叫崔立军，我立志要当一个女解放军。”当然她也并不总对我冰刀霜剑，有时也给我些冷漠的帮助，比如老师叫在自己小黑板上写生字，我没粉笔，木偶一样呆坐着不动，她斜白我一眼，撇着嘴冷笑，把她的粉笔折断扔我一截，或者我字写错了，怎么也找不到橡皮，急得翻罢书包又扭身四下找，她皱起眉噘嘴道：“烦死了，叫人不安生。”我无趣时，她又扔过她的橡皮。女人心，如海深，也真叫人捉摸不透，也和天气一样，有时晴，有时阴。

一般来说我们都在自己的庄和自己庄里的同伴玩，不越过那条路。路两边都是庄稼地，然后才是房子，人家。初春，田里的小麦刚刚起身，还能看见一地的坷垃。我和一些伙伴在自己麦地里玩，她庄里的在她庄子麦地里玩，互不干扰。傍晚，不知那边谁叫道：“后庄的娃，可怜怜，不如给我们前庄里看（过继的意思）。”我们庄里的不高兴了，回道：“前庄里娃，可怜怜，不如给我们后庄里看。”开始是男的在喊，后来女的也喊。竟然变成了：“后庄里女，没衣裳，不如嫁到我们庄。”喊着喊着，恼了，扔起了坷垃，接着开始了坷垃混战。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斗，大的孩子向对方发起猛烈的攻击，小的，或者女的从远处搬运坷垃。我一时兴起，背起父亲教我的唐诗，大义凛然：“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并且喊到：“同志们，为了新中国打啊。”忽然想道：“她在没在？”想到她偶尔的友好，不忍心打，但想到她大多是冷漠，心一横，又加入了战斗。最后还是觉得不忍，也累了，没心思了，但是撤出来当逃兵叫发现也不太好，就悄悄借搬坷垃往河边的方向走去，打算躲避起来。咦，也发现了一个身影，我吓了一跳，问：“谁？”“马景新是我。”这么熟悉，这不是崔立军吗？她来干啥？她这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叫我的名字，我有点经受不起。“是你？”不知怎么，我叫不出口她的名字。我们隐蔽在一个小坑里，她斜靠在那边，我斜靠在这边。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能感觉她的眼睛像潭一样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没意思。”她轻轻说道。“是哩，没意思。”“又没冤没仇。”“是哩，没冤没仇。”我还是顺着她的话，心里紧张又高兴。那一边万马战犹酣，杀声震天，我们这边却低声细语。沟洼里的荠菜花正开着，草儿散发着郁郁的青气。脑海里回想起父亲教我的毛主席的诗：“战地黄花分外香。”没有啥话说的时候，我们静静望着无垠的星空 。慢慢地，那边停战了，我庄一个大孩子的声音：“你们谁是代表，派一个代表来谈判。”她站起来说：“咱们回去吧。”我只好也站起来，学着她拍拍身后的土，依依不舍走了。

第二天上学，我还沉浸在昨晚的时刻，见到她心里漾起一丝欢喜，她却一脸冰冷，更像昨天我们面对面经历了一场你死我活深仇大恨的厮杀。我基本都是被动，时时看着她的脸色，她跟我说话了，我才应声，她不说话，我也不敢主动跟她说话。没有征兆地，男女同学分成两个阵营，男女有别，互不说话，发现有说话的，便窃窃私语议论怎么怎么了。同时班上也兴起了三八线，有同学问道：“你们咋不划？”她不划，我才不想划呢。在别人监视逼迫之下我也只好随大流不情愿地划道线，有意偏离我这边。我认真注意着不超过线，但是她超过了我装作不知道。

我更不敢和她说话了，虽然心里想得很，想听她说话，想单独和她在一块。在一块了，却谁也不理谁，沉闷得很，又舍不得走，待她走了才迟迟离开。

我一个人干什么呢？拿来父亲线装的《唐诗三百首》，装模作样一页页翻，许多都看不懂，一些也似懂非懂。看到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心想她也真像一朵桃花，咦，崔护，和她一个姓，或许是她祖先吧。我非常高兴我的发现，在黑板上写出那首诗，把作者的名字写得大大的。老师发现了说，小小年纪，谁教你的？怎么读这样的诗。感到忧伤的不是老师的批评，而是她抬头冷冷的一瞥，好像嗤之以鼻。后来我到父亲的学校上学，再后来我们一家又回城了。

当我又回到故乡是在粉碎“四人帮”后。晚饭后我常常握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徘徊在小青石桥上。月光下和风吹拂，波光粼粼，我怅然若失。从那条小路上慢慢过来一个身影，我当是行人，刚打算闪到边让路，身影在面前停下，望着我问：“你是不是马景新？”我愣了下地抬起头，一个苗条俊秀的姑娘，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我结结巴巴：“你……你是崔立军？”她咯咯笑了：“我下班回来听人说后庄有一个神经病好在小青石桥上走，说以前下放的，就来看看，没想到是你，真是你。”她在供销社上班。我更是高兴：“想不到还真能见到你。”“你不会真神经吧？”“我……”

渐渐庄里有个传闻：小青石桥上有个神经病，夜里身影变得又粗又大。父亲听说后惊得匆匆回来盘问我，我嗫嚅说出实情，他反而高兴地说：“我知道她爹，是一个爽快耿直人，那也是一个好姑娘。”

我在河边种了许多竹子，还有桃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当竹子成林，桃花开放，我和新婚的她大胆并肩在美丽的河畔。渐渐地河水断流，像干枯的木乃伊。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创业，在城里定居，家乡的小河也干枯在记忆里。

回到老家，许多年轻人都不认识，对我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可喜村西又来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小青石桥依旧无语，却见证着曾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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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齐川红，河南新野人，《半月谈》民情调查员，诗文散发于《农家女》《黄河黄土黄种人》《现代青年》《半月谈》《南方周末》《演讲与口才》《法制文萃报》《人之初》《看天下》《新传奇》《乡土·野马渡》《南阳日报》《襄阳晚报》《南阳晚报》《南都晨报》《快乐老人报》《老年日报》《佛山文艺》《躬耕》《河南日报》《河南法制报》《益寿文摘》等纸质媒体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