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 | 雪月
雪月
文|微子
谁见过五更月出?在有雪的原野,在一个废弃的荒村,在一汪寂静的池塘边。
我的新家在城里,离别家乡已经有十多个年了,可我的魂仍在这空空的老屋,时间长不回,总有点魂不守舍,就开车回去住个十天半天。二十六年前,我的爷爷说:我到南坡,给你们看庄稼去。没过几年,我奶奶也随之而去。两年前,我的父亲也回去陪伴我爷爷奶奶了。唯独我前妻的坟地离家门很近,她在快不行时,曾交待我:离家近点,我给你看家。我说:行。算来,独守这块宅地,也有六七个年头了。
村里早就没人了,乡邻们都搬到公路边的新居,留我吃饭喝酒,喝醉喝不醉,我都要回老屋去住。其实老屋什么也没有了,老房子空空洞洞,旧家具落满灰尘,水是现烧的,床是现铺的,只有一拉电闸,才看见形只影单。
秋天回来时,到处都是荒草。在这雪晴的夜晚,陪伴我的,只有这半轮冷冷的月亮了。
生着火,我点了十二柱香,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三三一组插进香炉里,我点了一只烟,抽着,守着。十二柱烟直直地飞向空中,扭曲着,盘旋着,在屋顶形成烟雾,悄悄笼罩下来,我口中的烟轻轻一吹,烟雾便热闹地旋转起来。我仿佛看到,爷爷奶奶正坐在大桌子两旁微笑,父亲笑呵呵地說,来,都来给你爷爷奶奶磕头。我是长孙,我们堂兄堂妹十几个,站在屋里像树林,我的前妻嘎嘎笑着,说:爷、奶奶,给你二老磕头了,你们可要穿压腰钱呀。我奶奶说:没你的份,站一边去。大家都笑着闹着,汇成了大年初一最丰盛的一锅“朝酒”……都各奔东西了,二十多年,难得聚齐。亡妻和父亲不在时,堂弟老四还漂流在海外,没人告诉他家里的变故。我觉得,亡妻就在我的身旁,她好像对我说:这些年,就你还记着家。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院里的雪一下子白亮白亮的,仿佛每一粒冰晶都反射出一丝耀眼的光,我索性关了灯,漫步度出院门。
院外是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一场大雪,把所有的荒芜都覆盖了,雪晴的夜晚,寒冷像把剔骨刀,偷偷地探入骨髓。月亮已不是玉盘一样喜气盈盈,像一只哀怨的眼睛,淡淡地只那么一撇,这世界便惨淡地凝滞。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几点星星寥落散布,怕冷似地躲闪着,不敢近人。月光静静洒在白雪上,远看空旷无垠,白雾漠漠;近看高低起伏,冷光幽幽。走在雪地上,脚下咯吱咯吱响,留下一溜深深浅浅的脚印。没有犬吠,没有鸟叫,偶尔,树枝上的雪扑沓落地,生硬而带脆音。寂静的夜色,白的蒙眬,白的迷离,不像夜晚,也不像白天,倒像是蒲松龄笔下的鬼界,仿佛有一种哀怨在轻轻铺张,仿佛有一种籍慰在悄悄温婉。
前面是村庄老寨河的遗址,一孔不规则的洼地,一丛干蒿在雪里露出焦黄的头,挂着闪亮的冰花。少年时,这里是我们洗澡的乐园,爷爷生怕我们淹死,总是说:坑里有鬼,拉住娃们的腿,你就变成小鱼。那时我老是疑惑,小鱼就是鬼的化身。坑的外沿,是麦田,我看到亡妻的坟茔,矮矮的,孤零零的,一半是白,一半是黑。亡妻入土那年冬天,也是下雪,我冷的睡不着,就做了一首诗,现在还记得,就轻声吟诵:
“都市的雪月
被彩灯,逼得
很远很远
在乡间,地头
在一个荒弃的柴村
在一口雪围的池塘
在一棵落叶的老树
在一丘无草的孤冢
有一个清冷的苦梦
雪晴的子夜
一半是醒的 ”
今夜雪晴,我的梦,能和谁的梦融合在一起呢?农历“十来一”前,在南方的儿子忽然来电话说:你给我妈烧个纸去。我说,咋?他说:我梦见我妈了,她说她没钱,过得很苦。下这场雪的那天晚上,上大学的女儿也来电话:我梦见我妈了,她住的房子,到处都是雪。唉—— 一切的念想,咋都成了梦!而且,这么持久……
人们都把风流年华,称作“风花雪月”。风吹花儿易逝,但很美丽,而这“雪月”,最是清冷的凄美,永远也回不来了,在冷艳里,一切都是幻影。
我跺跺脚,想把这世界惊破,扑棱棱,一只野鸡从草窝里窜出,啪啦啦飞向远处,我一惊,道了声对不起。就转回去睡觉。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屋里青雾弥漫。
图|网络
--End--
Jan. 12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