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读书四戒
编者按:本文录自刘咸炘:《推十书 ·浅书》,转自“尹锋易和斋”,在此鸣谢!
四戒浅指
凡为学,且先勿论其功,先观其器,果为学者之器,所得虽少,不失为学者,若非其器,则所得虽多,亦不偿失。器者,今之所谓精神态度也。器之取舍,古诂详矣。略举今之易犯者四端,略申说之,余可类推。
戒浮
行之浮二。
一、服饰器用,好逐纷华;见人敝缊,笑为僿陋,此恶习也。昔桑弢甫先生教门人来学者,先令食糙米饭一大盌,曰「不能食此,不能读书。」此虽非通法,亦孔子戒耻恶衣食之意。
二、不务自得,剽窃言语,便口利舌,一若无所不通,实如市井酬应,此乃俗态。由此遂致言语不实,虽非有心欺诳,而多不由衷,不副行矣。道莫先于忠信,司马温公平生只学一诚字,云自不妄语始。此言最切。
文之浮二。
一、不遵规程,任意泛鹜,或志趋卑下,欲求速化;或心气粗俗,不能耐久。此类虽三年学,终无得也。
二、作文敷衍,陈言千篇,一律摇笔即至,喜论史而少讲经,多击断而少理路,剽窃轻佻之弊,遂由此生。文有此弊,难与言成用矣。
戒躁
行之躁一。
一、粗气不收,动违礼度,容貌暴慢,辞气鄙倍。夫端严庄敬,体之自然。是非得失,愚人亦略知之,乃号为学者,而察言观色,颇同市侩,岂无知哉?不自检点耳。故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文之躁二。
一、不审而断,强不知以为知。自中唐以降,儒者自谓能见大体,过于前人,遂往往逞臆诬枉。如论史不察事之本末,以治经法论词章,宋人最多此种笑柄,虽出于夸,亦失之躁。
二、矜心作气,不能静细,言前失后,自相矛盾。凡说经如录供,论史如断狱,辨正如仇讼,不尽彼说,不可下己意。既下己意,又须防彼难,一躁则失之矣。别字误书,倒脱潦草,亦躁之征也。
戒夸
行之夸二。
一、高自标持,藐视众人,荀子所谓「茍以异于人为高,不足以和大众」,此读书人第一大病。士为四民之首,儒为九流之宗,而俗人遇士,则望望然远之,后世儒者大被讥笑,皆由此故,道之不明,慈悲授人口实也。学者,学为人而已矣,非学异于人也。况道贵闇然,又当微行言逊之世乎?凡自异者,必无实学。凡求异者,比非真学。自以为高,实则甚鄙,切宜戒之。
二、不虚心求友,忌人之长,耻于下问。争竞攻讦,党同伐异,固为大病,即介介自好,而私隘不除,亦非求益者也。有所得而自矜,亦将丧其所有,况无而为有,虚而为盈乎?
文之夸二。
一、不务深入实得,但剽窃宏纲大旨,张皇其词,以欺不学,朱子所谓「但知思无邪三字便不读三百篇」者,听其言,若深广无涯,实则不知其所以然。凡学固当务远大,亦不可忽近小。能入然后能出,详说将以反约,茍简取名,则可耻矣。
二、小题大做,以张门面。宋后学人,遇一琐事,往往牵引洋洋圣谟,横生感慨。近世学者则因风气之变,开口便言治平富强大经济事。又如宋学家之太极论,汉学家之禘袷明堂考,前人譬之为有司呵殿声者,皆最可憎。文章有体,各如其物。学贵自得,不贵高张。凡夸者非果志大识宏,乃心不入理而已。
戒佻
行之佻。举止不重不威,习类无赖。言语巧便刻薄,讪笑伤人,人皆恶之,不待详说。
文之佻。凡轻薄不儇,皆是附会。好小巧议论,近讥谑笔调,类恶劣小说。或掉弄虚风,如陈令升所谓「胸中无整断书,描写欧、曾一二转折」,皆佻也。佻与轻殊,亦与谲殊。词赋谲于史子,小说札记轻于史子,词轻于诗,曲又轻于词,然各有本体之美,皆不佻也。好行小慧,孔子言难,何方自矜喜乎?
以上所说,凡十三条。大抵浮躁之弊,于今为烈;夸佻之弊,古今已然。浮躁之害大,常人所共知;夸佻之辨微,学者多不免。夸者,学究习气,始于韩退之;佻者,名士习气,始于苏子瞻。腿之文词专美,实学则疏;子瞻天才非常,功力殊少。此乃识者共认,非我妄议。后世学者,不得其长,而沿其弊,谬种流传,已数百年,将正学风,不得不直言之。前人能脱此习者固不少人,而朱子为最可师法。吾非专宗朱学者,且亦不喜朱裔之多学究气。而于朱子则服膺无间,以其器量特出,又步步踏实,人人可学。其论读书之法,所谓平其心,易其气者,实能躬行,虽有所失,不害其器,即昔之汉学、今之西学,力排其说者,亦莫不服其器也。吾补编顾氏《遯翁苦口》,学者当常置于座右。要之,今日为学,既背时趋,自非为名为利,既非为名利,则当以实为归,当作真学者,不值作学究名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