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雪下,屋内热炕暖,炕上酒飘香
人生如电影,一定会有几个难以忘怀的片段时常萦绕脑海,偶尔想起,仿若就在昨日。于我而言,最难以忘怀的是儿时在农村爷爷家生活时的冬日情景。
那时候,爷爷家还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两扇皱皱巴巴的木头门,用风霜刻过的痕迹续写着年轮。木头门的锁在最上面,铁环挂钩,轻易不锁,村子里家家户户如此,谁家的门钥匙上了锁,定是出了远门,一时半会不会来住了。
进得门来是外屋,较为宽敞,一座灶台,一排大红矮柜子,里面装的米面粮油,左边是爷爷设置的“书房”,彼时已成为了储物间,我有文章写过,这里不再赘述。右手边是里屋,一张炕占了半个屋子,剩下的地方分配给了沙发,茶几,红柜子,写字台,中间还得留下炉子的空间,本就不大的屋子顿显逼仄。
沙发、茶几、写字台均为旧物,叔伯们搬家替换下来,爷爷不舍得扔,也不舍得贱价卖给废品收购站,让同村的大伯套了马车,费劲巴拉的从城里拉回来摆在屋里。沙发和茶几是配套的,八十年代常见的那种,两个沙发中间一个茶几,茶几上铺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放着照片,上面推着各种垫子,防滑、防烫。沙发业已塌陷,坐下去,弹簧不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尽管这样,村子里也不常见。写字台肩负的责任重大,它既是电视柜,又是储物盒,两个抽屉塞得满满当当,奶奶的针线盒、爷爷的刮胡刀片,地里捡来的铜钱,这两个抽屉是我的寻宝处,没事翻翻,期望着有什么新鲜玩意出现。
里屋的重中之重便是炕了。村里人叫炕都喊做“热炕”。
炕连接着外物的灶台,隔断的火墙,冬天还连接着火炉子,如此,炕真是热炕,只要你烧水做饭炕就会热,到了冬日,只要炉火不熄,炕永远是热乎乎的,有时候家里用火多了,垫在最下面的炕席子都会烤出经年的味道,干草味儿的。
冬日的坝上,白毛风雪刮起来没完没了,大大限制了乡人们的户外活动,大家没了办法,只好镰刀入库,牛羊入圈,至于人,除了上厕所,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爱玩的,凑在一起打牌,不爱玩的,窝在热炕上喝酒看电视听收音机、我一直觉得,老家的人们爱喝酒的缘由,正是由此而来。
老家的冬日也不是一无是处,它有极美的时刻——下雪。
雪来了,割人脸的白毛风也就停了,一片片的雪花不用形容词形容,真的像极了花。它们飘飘洒洒的在土墙上,土屋顶上,土地上,直给冻僵了的泥土盖上一层棉被,妄想暖一暖它们一年的劳苦。
下雪的时候,我定会趴在窗台上看雪,窗台比炕高出一尺,正好可以让我以舒服的姿势靠在上面,脸无限地贴近玻璃,什么时候鼻子尖感到凉意便不再动,口中呼出的气扑到冷玻璃上,形成了整张纸,不用笔用手即可画出心中的画,画不好,手掌抹一抹,再来一遍。
雪天的爷爷奶奶不顾年老,亦显出了高兴的模样。爷爷一起床就在炉子上炖上他的小砂锅,里面小块肉,土豆,白菜,粉条,豆腐,干豆角,反正能一起煮的一股脑放进去便不再管,有时候炖的过了火,肉软烂到筷子夹不住,土豆绵乎到入口即化,粉条一挑就断,豆腐最惨了,只剩下一点渣渣,其余的融入了汤里。
爷爷爱热闹,只要砂锅在炉子上支起,便会唤来他的几个老伙计喝酒。几个老头不管时间,喝完了聊会天,聊会天再喝,不想喝了,来杯热茶,点锅子烟,闲哉悠哉地拧开了两块砖头大的收音机听戏曲,聊天声,唱戏声互不打扰,互不嫌烦。
奶奶和几个老太太盘腿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的做针线活,喝茶的喝茶,有的老太太闻着老汉们的酒香,也会要个小酒盅喝上一口解解馋。要是老太太们有精神,还会玩一种叫做“挂糊”的纸牌游戏,类似于麻将,她们赢的是豆子,图个乐。
家里的老黄猫最会找舒坦,它一会在老太太们盘的腿边窝着,一会跑到炕桌底下眯着,一会跳下炕转几圈,就是不愿意和我玩。不怪它,我总是拽它尾巴,搁给我我也烦。
我不爱看奶奶老几位挂糊,看不懂。我喜欢看老爷子们喝酒。老人喝酒,就一个字“慢”。世间任何事,一慢下来就可以彰显出乐趣。只见他们端起酒杯,轻轻碰一下或在各自的桌子上磕一下,酒到唇边,两眼微闭,满脸舒缓,咂摸一口,咽下,仿佛做完了重要的工作,眉头霎时间展开,笑容随着而来。放下酒杯,夹上一条干豆角一节一节吃下,酒香混着菜香混着肉香四散开来,熏醉了屋子,熏暖了天。
实话说来,土房子并不保暖,阴面的墙壁常常被冻住,可在我心里,这是我一生中住过的最暖和的屋子。热炕是我肆意妄为的天地,爷爷奶奶是唯一对我没任何要求的人,哦,也许他们也有要求,但绝不是父母嘴里面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只盼望着子孙平安,要是在外面混不好了,回家,热炕头能够暖身子,小酒能够暖胃,小屋能够暖心。
许多年过去,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庇护我童年欢乐的土房子翻建成了砖瓦房且换了主人。可在我的心里,他们一直都在我身边,每当我遇到挫折,遭受委屈,身心疲倦时就会出现,笑呵呵地对我说:“累了,困了,倦了,热炕头上躺一躺,什么烦恼都没了。”
可惜,我已没有了热炕头,住在高楼大厦里的我,行走在车水马龙间的我,常在午夜梦回时泪流满面,也许,是因为我再也抓不住飘落的雪花,让冰冷的它溜进了心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