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杨炼:世界像一个鬼魂在不停轮回
[摘要]今天所谓的全球化,在很大意义上是人类变得更加自私,世界变得更加血腥的“全球化”。世界也像一个鬼魂在不停地轮回,而且这个轮回过程某种意义上还不是前进,而是更加倒退。
诗人杨炼作客腾讯书院
【采访手记】
尽管认识杨炼时,早已知道他是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但单凭外貌,仍感觉他应该拿弓,胜过拿笔。他高大、蓬发、轮廓分明、爱自由、喜华丽的中式服装,这些特征源于他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蒙古血统。北方民族的阳刚之气也入侵了他的文字,杨炼的诗歌被美国诗人W·H 赫伯特形容为“一把出鞘的武士刀”。
与杨炼约在腾讯演播间见面,他好似策马而来,在前坪歇好无缰野马,走进密布灯与线的演播室。我们不该把一个诗人关在小小的演播室里,演播室是使人拘谨的魔盒,我生怕它关住诗人的恣意才情。然而杨炼却自在极了,甚至连常驻演播室的工作人员也受其感染,感觉更舒适和自由。“我从来没有不自由过。”杨炼这样说,比谈到他最满意的作品时更得意,毫不掩饰自由带给他的优越感。
“像鬼魂一样自由。”我这样形容他,如果一个人不惧生死,那他必然获得相当程度的自由。杨炼“鬼话连篇”,但因为有诗意,所以不吓人反而动人。他的诗写生、写死、写轮回;他说,我就是屈原杜甫轮回转世;他说自己写诗30年,是鬼魂在世界漂泊,离开、漂泊、返回,一次次地死而复生;他索性将北京居住的小屋叫“鬼府”,有两部作品集分别叫作《鬼话》、《骨灰瓮》。
但我猜想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自由。他写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从母亲的子宫开始回望自己的一生;今年3月,他受领天铎奖时将颁奖地选在“兰亭玉树”,那是他儿时居住过的地方——老保姆的家,房子结构没有改变,因此他专门坐在南屋最西头,那里曾经是老保姆的床头。这样念旧情,重乡愁的人,恐怕不会太自由。乡愁是牵绊,内心被绊住了,何谈自由呢?
自由,又不自由。正是这种拉扯对峙激发了诗人的诗意。
【采访摘录】
诗人站在海岸边的峭崖上,眺望自己乘船出海。这位诗人是杨炼,他用“眺望自己出海”这行诗句描绘了自己30多年的国际漂流,也概括了20世纪至今所有中国诗人的命运。
腾讯文化:您得过许多国际大奖,因此媒体更多呈现的是您出海之后的国际漂流,而今年3月,您获得首届天铎诗歌奖,颁奖礼在叫一个做兰庭玉树的四合院内举行,据说这是您儿时的居住地,选择这里是否有意纪念“眺望自己出海的起点”,那个四合院很美,不免让人好奇,您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
杨炼:这个四合院在北京新街口北大街,叫做板桥二条,是我老保姆的家。自从我在瑞士出生,这位老保姆就在我家里,一直照顾我的姐姐、我、我弟弟长大,特别是在文革中我父母被送去五七干校,我和弟弟跟着老保姆在她的小园子里住了三年。这三年我离开了大学校园的家庭环境(我父亲是大学教授),而进入到真正的老北京,说地道的北京方言。这个地点,和北京这片土地,中国这片土地深深的连在一起。
“眺望自己出海”,这个句子概括了我在海外的漂流,也概括了我在中国的生活和写作。站在岸边眺望自己在船上出海,把所有人生的漂流转化成一种内心的精神历程。既然我是看着自己远去,我就不希望我所站的岸边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岸边,我希望站在中国现实和文化的深处。而我选择我老保姆小四合院作为天铎奖颁奖仪式所在地,实际就把我眺望自己出海定点在了我的童年,我老保姆的历史,二十世纪最动荡的中国历史和文化这样一个深度之中。
很欢迎大家去看看现在被转换成“兰亭玉树”饭馆的四合院,我非常感动是,房子结构没有改变,当颁奖仪式在那儿举行,我专门坐在南屋最西头,那是我老保姆原来住的那一间房子,而我、画家尚阳先生在颁奖仪式上所坐位置可以称之为我老保姆的床头。这个奖是颁给我的《同心圆》三部曲长诗奖,这首长诗也就把它的起点放在了我和我们上一代,我和我们整个中国文化的根相关联的地方。
腾讯文化:离开四合院,您开始国际写作之旅。你说自己写诗30年,是鬼魂在世界漂泊,离开、漂泊、返回,一次次的死而复生,究竟是什么经历和心境造成了你的这种生死的“轮回感”?对于你来说,什么是死?什么是生?为什么将自己比作鬼魂?
杨炼:从朦胧诗开始,我们这一代诗人作为当代中文诗的创始者到现在已经30多年,在这30多年的历史里我经常回到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中国即是一个我曾经离开的地方,也是现在我经常回来的地方。澳大利亚、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东欧国家,这些都不是我只去一次的地方。时隔若干年回到原处,见到原来的老朋友,一个方面感觉高兴,另一方面感觉沧桑的存在,感觉我自己在这样一个世界轮回之中好像一个轮回的鬼魂,不停的从一次生命到下一次生命,可能带着一些新的作品,但是跟老地方和老朋友见面时有一种隔世之感。
我母亲去世是我创作的一个起点,也可以说这种创作生命本身就来自于一次对我有深刻影响的死亡经验。而我母亲去世的1976年又是中国文革最后一年,那么通过我母亲的去世,我不仅和我家庭的死亡经验发生了关联,其实也和整个中国文化或者社会中的一次最深刻的死亡经验发生了关联,有那么多人在文革中死亡,这些死亡记忆都深深渗透在我自己的生活里和创造里,这是一个层次的轮回之感。
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在我漂流世界的这个过程之中,包括从中国离开再到返回中国的经验之中,我们经历了文革,80年代的文化反思,中国在90年代迅速经济发展,“911”,伊拉克战争,经历了今天所谓的全球化(但是在很大意义上是人类变得越来越自私、玩世不恭,甚至世界变得更加血腥的“全球化”)。那么相对我而言,世界也像一个鬼魂在不停地轮回,而且这个轮回过程某种意义上还不是前进,而是更加倒退。在这个情况下唯一把我的轮回,世界的轮回,把像一个鬼魂的我或者像一个鬼魂的世界抓住的是我自己写下的诗歌,或者我们写下的诗歌。在这些诗里,人生的死亡的处境不是简单地改变,而是不停地深化,这让我深深感到鬼魂轮回命运最终有一个落点就是我们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