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涛:隔壁老王系列——杀鸡|小说
文/余涛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自由撰稿人。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以文为马,仗剑天涯。近期潜心创作《澧阳川笔记》《隔壁老王》系列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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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隔壁老王还是小王,我还是小张。我们呆在澧阳乡间一所山村小学,同吃同住。学生几十人,教师三五个。校园紧邻山村,院落破败,教室土墙坍塌,屋内桌凳破旧,杂乱摆放。学生顽劣淘气,但天真可爱。
我们每日捧着一本薄书,在灰暗教室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浅吟低唱。孩子们也摇头晃,呀呀学语。书声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溢出,流向无边苍茫的山野。
工资似乎常年拖欠,年终攥着欠条,跟在村主任屁股后,到农户家去兑工资。农家也有拿不出钱的,就推到明年。
主任说:“晌午了,到俺家吃点吧!”
主任家饭桌上有玉米粥、黑馍、萝卜条。三个孩子坐在桌边嗷嗷待哺,王虽饿,但只吃了一块馍、几根萝卜条,喝了半碗粥,把嘴一抹说:“饱了。”主任也不强让。
临走时,主任夫人说:“小王啊!也该寻个媳妇了,有了女人才有家。”
王支吾:“像咱这样,哪个女的会看上咱啊?”
主任夫人说:“大约总会有吧——你有啥条条框框吗?”
“咱能有啥条框?”
“那总要有啥说道儿吧!”
“嗯,说道儿。其实真没有——实在不行,那就三条吧。”
“啥?”
“人,女人,活女人。”
“呵呵,小王啊,你可真逗!那把二妮给你提提,我表嫂家的。人家可是镇上的啊!”
“那——谢谢主任夫人了。”
“成了再谢吧。”
那一晚王失眠了,据说是有生第一次。在他的辗转反侧间,单位的简易木床吱吱呀呀作响,怕是要散架了。
王想:“女人,嗯——不错;二妮,嗯......”
第二天,主任夫人派人捎信儿说:“二妮明儿来,晌午在这里吃饭。”
王找我商量:“张,人家来吃饭咋办?”
“能咋办,砍萝卜,拍黄瓜吧!”
“张,别乱了,那可是有名的邹七嫂家的二妮呀!卖菜的,镇上的。”
“嗯——也是,那就到村里赊只鸡。”
上午王着急忙慌地到铁山坡村抱回只大公鸡——九斤黄。王把鸡拴在门前的树上,就去上课。傍晚时分,又传来信:“二妮要考虑考虑,有可能黄了。”
王就尴尬了。
我说:“王,宰了吧,咱俩改善改善!”
“兄弟,乱啥哩 ,万一二妮来了呢,再说鸡还是赊的,不行我给人家抱回去。”
就这样,在等待二妮的日子里,九斤黄和我们相伴生活。每天我们去学校食堂拾馍花、菜叶喂它。秋叶飘落时分,二妮还没有消息,九斤黄和我们却相熟了,俨然一家人,见我们就摇头摆尾,咯咯咯地叫,很是可爱。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已把九斤黄放了,校园成了它的天堂。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叫九斤黄为九斤了,虽然它没有九斤,但它名副其实——很黄。自由的九斤健硕雄壮,金黄灿然,油亮发光。早晨,天没亮,鸡就按时的呜呜呜......催促我们按时起床,带领几个孩子晨读。白天我们上课,九斤就立在教室门口,痴痴地听讲,很认真。
刚开始,学生好奇,不断望鸡,但鸡浑然不顾,只是仰头望王。王顿觉有了成就感,不觉提高声调,激情四射、天上地下、云里雾里喷开了。时间久了,学生的好奇心没了,就只当门口站着一个迟到的同学。下课,王走出教室,鸡跟在他屁股后面在校园游荡,他到厕所,鸡就在厕所门口傻傻等待。九斤走起路来雄壮有力、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已经有九分像镇长家的狗。至少可以和校长家的狗平起平坐了。
我对王说:“你看,我们九斤的架势,别惹恼了校长家的狗。”
“你还别说,还真是的,我们的九斤真是有点过头了。有时间了,我说说它,让它收收。”
于是,没事时候,王就苦口婆心地对九斤说:“九斤啊!啥时候都别忘了,咱姓啥名谁啊!见校长家的狗躲着点,尤其别到镇上去,镇长家的狗那个厉害啊!”
九斤居然在仰首听讲之后,叨玉米似地不住点头。王和我在惊奇之余不禁泪花涌动,活二十多年了,没见过这么懂事的鸡。
在这些日子里,王似乎没有再提二妮了。由于共处一室,两床相邻,我晚睡读书,听到王在梦里一共八十一次呼唤二妮的名字,当然不包括我早睡的时候。
日子就这样在清汤寡水中捱着。落雪时节,主任夫人竟然派人捎来信儿:“二妮下了狠心,明天要来了。”
王在喜悦中,居然有些闷闷的。我说:“咋了?这不是高兴事吗?”
“是高兴事,可是九斤咋办?”
“嗯——”
那一晚,大瞌睡的王居然有生以来第二次失眠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床依然吱吱呀呀叫。
那一晚,我也失眠了。
早上,面对眼睛红红的王,我说:“我们要九斤吧!”
王咬着牙狠声说:“我想了一宿,我知道九斤和二妮不可兼得,我该找个女人了,我想要二妮......”
我啥也没说,走出了屋子,回头看时,王已是泪流满面。
早饭后,就准备杀鸡——磨刀。菜刀整年不见腥荤,早是锈迹斑斑,钝得切豆腐都困难,而豆腐金贵,也不曾试过。
王说:“你杀吧,张!”
“你杀吧!”
“张,求你了,我下不了手啊!”
“兄,别乱了,我也手软啊!谁要女人,谁杀。”
“好好......我杀,好了吧!”
王就霍霍磨刀。九斤围着王左看看,右瞧瞧,弄不明白为谁磨刀。王面无表情。九斤似乎无趣了,便用锐利的喙啄来啄去,在王身边的泥土里似乎在寻虫子。
王就念杀鸡经。
“小鸡小鸡,你莫怨,你本世间一刀菜。小鸡小鸡你别哭,这辈子吾杀汝,下辈子汝杀吾。小鸡小鸡......”
听罢杀鸡经,九斤似乎明白了,眼睛里盛满震惊,接着是恐惧、无奈、绝望,后来甚至于愤怒了。但九斤就是九斤,它不跑,它大义凛然,岿然不动,怒目而视。
王腿软心颤地提刀向九斤,九斤脖子迎着明晃晃的刀刃,木然不动。王一看心惊肉跳倒退三步,鸡就进了三步,脖子又挨着寒光森然的刀刃。王的刀铛地一声落地,九斤一怔。
王流着泪说:“我不就想要个女人,咋这么难呢?九斤啊九斤,我对不起你啊!”
九斤一听王的哭诉,绝望地闭上了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了。王拾起刀,也闭上眼睛,走向九斤。王又念杀鸡经,抖抖地持刀,对着九斤的脖子划去,一遍又一遍,九斤昂首挺胸,铁铸的一般。鲜红、温暖的血,顺着九斤的亮丽红毛汩汩流淌,咚咚地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登时渗得无影无踪。九斤在王的手里被高高拎起,没有一丝挣扎,它闭着眼睛好像在享受阳光下安然的睡眠。王含泪撒了手,轻轻放下九斤,抛下鲜红的刀。九斤摇晃站起,迷茫四望,然后撒腿向操场跑去,边跑边咯咯咯......声音凄悲。王回过神来,往操场追去。
学生正在上体育课,其实就是在操场自由玩,一看王老师追鸡,就问:“王老师,干嘛呢?”王只顾追没听见,我对孩子们说:“相亲呢。”这话没头没脑,孩子们一头雾水。但看到王老师追鸡,也就跟着追。九斤从操场跑到教室里,从教室跑到操场,飞到墙上,王也爬到墙上。那情景真是鸡飞人上墙。最后在墙角王处抓住了九斤,九斤已是气喘吁吁,伤口处似乎已不淌血了。
王说:“你杀吧!”
“九斤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你看,王,三世单传,好不容易吃上商品粮了,算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长艾蒿了!总不能让他家烟火断了吧!现在他想二妮......”
我提刀似乎狠狠地划拉,在九斤受伤的脖子上,又淌血了,红红的,红得耀眼。
我撂下九斤,九斤有九条命似的,居然又跑了。
王又追,手里握着闪闪发光的刀,在大门口又抓住了九斤。九斤浑身瘫软,没有叫。王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主任夫人,身边一个人,一米八零白胖,女的。王不好意思地撂下了刀。
门卫老李问:“你们舞刀弄枪,鸡飞人上墙的,到底干嘛呢?”
王说:“杀鸡。”
老李二话不说,夺过九斤,拾起刀,对着九斤受伤的脖子猛地割去,然后撂下刀,把九斤甩到门外去了。然后发着牢骚——这俩孩子尽扯淡——进屋了。九斤似乎没有流血,也没有弹腾,睡着了,眼睛一直瞪得老大。
那天中午很晚才炖好鸡,二妮也不用让,大快朵颐,饭后没多说话就走了。多日后,主任夫人捎来信儿说:“二妮说,鸡挺香的;王瘦弱了点,以后做哥吧!”
多年过去,我之所以记得隔壁老王和我杀鸡的事,是因为前几天在镇上见到了二妮,她已变得一米八零,白瘦了。她问:“王还好吗?”
对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天中午,我只吃了屁股,肥肥的,九斤的。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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