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
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
——大起大落的韩偓人生
作者:初酿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是李商隐赞美自己十岁外甥韩偓的诗。能得到这位才华横溢的著名诗人赞誉,必定才学不疏,风流蕴藉。
韩偓,字致光,小字冬郎,京兆万年人(今陕西西安),自小聪敏好学,喜读诗文。
韩偓十岁那年,李商隐痛失爱妻,伤心难抑,恰逢友人相约,前去四川,临行时,韩偓为其即席赋诗一首。其中“连宵侍坐徘徊久”一句,让李商隐极为震惊,如此年纪,就能写出这么端庄深沉的句子,实难让人想象。后寄诗赞叹,意喻他的小冬郎像一只雏凤,在桐花烂漫的山路上发出清脆的鸣声,让人听之如沐春风。
然生于晚唐乱世,终难有谁能一世安稳。韩偓亦如此,经历了宦海浮沉的大起大落,一生都在坎坷中逶迤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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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宗龙纪元年,韩偓进士及第,政治生涯为他敞开大门。先出佐河中节度使幕府,后转任谏议大夫,迁度支副使。
光化三年,因宦官之首刘季述发动宫廷政变,废昭宗,立太子李欲为帝。韩偓协助宰相崔胤平定叛乱,迎昭宗复位。因缘际遇,他成为功臣,得任中书舍人,深得昭宗器重,此亦为他一生中政途之巅峰。
是男儿,内心都有一番壮志报国的豪情,他亦是,以为终能将一腔热血倾注于此。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满目皆为诗情画意,充耳亦觉天籁之音。
猎犬谙斜路,宫嫔识认旗。
马前双兔起,宣尔羽林儿。
小镫狭鞦鞘,鞍轻妓腰细。
有时齐走马,也学唱交交。
蹀躞巴陵骏,毰毸碧野鸡。
忽闻仙乐动,赐酒玉偏提。
他的《从猎三首》,描绘了一个春光绮丽的狩猎美景。机敏的猎犬在前面带路,旌旗飘飘,宫嫔翩然,缓步而行的骏马,张开翅膀的野鸡,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轻松惬意,意趣盎然。
诗人心怀畅意,入眼自是幸福安稳。看不到猎场的血腥博杀,只有耳边仙乐飘渺,眼前美酒香醇,心之所至,意之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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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动荡,帮派倾轧,韩偓的得力靠山崔胤亦屡遭宦官集团排挤。于是崔胤召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入朝,意图遏制宦官集团的势力。
不曾想,李茂贞入朝后,反倒拥兵自重,飞扬跋扈,不久即将昭宗劫持到凤翔。韩偓闻讯,星夜赶往凤翔救驾,昭宗感其忠贞,任命他为兵部侍郎。
看似位高权重,但他却再没有往日心中的那份清明,愁云惨淡,心事重重。在此间作《秋霖夜忆家》:
垂老何时见弟兄,背灯愁泣到天明。
不知短发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茎。
此时的诗中再没有了往日的潇洒意气,多了一丝悲愁与无奈。朝廷危难,朝臣朝不保夕,究竟路在何方?他心中难料,只能背灯愁泣,华发早生。
冬天来了,但韩偓眼里却看到了春色,因宣武镇节度使朱全忠(朱温)领兵战败李茂贞,昭宗得以再回长安。
中宵忽见动葭灰,料得南枝有早梅。
四野便应枯草绿,九重先觉冻云开。
阴冰莫向河源塞,阳气今从地底回。
不道惨舒无定分,却忧蚊响又成雷。
韩偓随昭宗回到长安,他以为冻云已开,枯草泛绿,满天阴霾散去。却不知,这才是他命运最大的转折,此后,他人生将跌至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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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的朱全忠随即露出庐山真面,他比李茂贞更为骄横,不臣之心溢于言表。朱全忠在殿堂上宣布事情,众官员都避席而立,一身傲骨的韩偓十分鄙视朱的行径,依然端坐不动,称“侍宴无辄立”。
他的傲岸触怒了朱全忠,又因他为昭宗宠臣,参与枢密,朱全忠恐其于己不利,故屡进谗言陷害韩偓,致使韩偓一再被贬。
起初被贬濮州司马,不久,又贬荣懿尉,再贬邓州司马。贬谪途中路过硖石县,看到溪长柳绿,日暖花开,想自己却如野老孤魂,自是心中悲戚,抑郁难平。
谪宦过东畿,所抵州名濮。
故里欲清明,临风堪恸哭。
溪长柳似帷,山暖花如醭。
逆旅讶簪裾,野老悲陵谷。
暝鸟影连翩,惊狐尾纛簌。
尚得佐方州,信是皇恩沐。
最让忠义之士心伤的莫过于无端被诬陷,空有报国之心难以施展,看着君主危难却又无能为力,他只能仰天空自喟叹。
他被贬出京,昭宗身边再无忠勇之人。不久,朱全忠就弑昭宗,另立李柷为帝,即昭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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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为邀买人心,矫诏韩偓回京复职。此时的韩偓早已不再是那单纯的热血青年,他知道,回,必死,故辗转携眷南下。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倾慕韩偓才能,派人诚邀入闽。自沙县前往龙溪,路过泉州。泉州正值两军激战,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村落成墟,满目疮痍。目睹此景,他悲从心来,挥毫写出了千古名句:
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
潺潺的溪水依然清澈,日升日落亦如期而来,但千村万户却听不到往日的鸡鸣犬吠,没有一丝炊烟的村庄像寒食期间一样寂寥,了无生气的繁花在路边墙角寂静开放,却不见一个赏花的人影。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满眼残垣断壁,无一丝人间烟火气息。感怀自己亦是尘灰满面,携家南逃,前途未卜,终有一袭狼狈之情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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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篡唐改梁,史称“后梁”。王审知献表纳贡,韩偓得知后,坚辞了王的挽留任命,再次离开,前往泉州。饱经沧桑的韩偓此时已淡薄了名利,知道“宦途险恶终难测”,他只想安稳度残生。
在泉州,他受到了刺史王审邽父子的热情接待,住在泉州西郊招贤院,迎来了半生中少有的闲适清逸。多年来宦海沉浮,疲惫不堪的心终于得以憩息。
他饱揽了当地的名山大川,风物人情,留下了众多如水墨画般疏淡清朗的诗篇。
无奈离肠日九回,强摅离抱立高台。
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海上来。
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
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
他来到泉州风景优美的清源山南台寺,南台之巅,视野开阔,远山近水,城郭村舍,尽收眼底。眼里是四时花草次第开放,终日里细雨绵绵,却很少落雪只闻惊雷,一切都仿佛是娓娓道来,平淡却也意味悠长。
他不再凄哀于往日的颠沛坎坷,只愿能在这风柔雨长的日子里,安放这颗倦怠的心。
在此,他感叹“尽道途穷未必穷”。是啊,只要放下心中执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重水复,路一直都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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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泉州的时光许是他此生最安逸的日子了,每日里登山望水,澹泊宁静。
一日来到南安的葵山,虽非名山,亦无奇景,但却风景宜人,水碧山青,一派悠然的田园风景,这就是他绝佳的栖息之所。于是在山上报恩寺旁,建造了属于他的“韩寓”。
每日里开荒种地,砍柴垂钓,不亦乐乎。自称“玉山樵人”,过起了耕云种月的隐士生活。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一首《小隐》,道出了他归隐田园的心。
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
清晨向市烟含郭,寒夜归村月照溪。
炉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鸟惊啼。
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始欲齐。
多么令人向往的山居生活,明媚的早晨极目远望,远方的城郭在云雾迷蒙中若隐若现;夜晚归家,一弯寒月照着清冷的溪水,静谧祥和。
偶尔有僧人拜访,雪夜围炉畅谈,积雪压折松枝,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惊起了夜宿的飞鸟。
不要在乎长寿的灵椿,还是朝生夕亡的菌类,万物轮回皆有规律,人生短暂,何必耿耿于怀,皆不如超然洒脱的活在当下。
字里行间透露着淡淡的闲逸,或许他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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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或许在某个日薄西山时,他还是会油然想起往日。遭人诬陷,颠沛流离,曾经的雄心壮志难酬;身寄他乡,孤独寂寥,亲朋旧友难再相见。心中的不甘,灵魂的孤寂,让他只能借酒来消。
大起大落的人生,终难让人全然放下,或许亦是无奈之举。在这貌似恬淡的田园里,他孤寂地走完了自己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