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13)|小说

毛颖:朝霞如梦(12)|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十三章 蒋妍

非人的痛苦遭遇,让她煎熬于羞耻和自卑。因美丽而不幸的女孩,过早走向了独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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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几个相比,初三对韩松来讲,过得格外平静。

新家的环境已不再陌生,渐渐也生出了几分亲切感;就连那条险象环生的必经之路,也不那么让人担心了。有两家的大黄狗,好像已经认识了他;他也时不时和傻子们逗,把半串糖葫芦一类的小东西送给他们。傻孩子们都冲他友善地笑。他甚至在他们搬走之后,感到了几分不舍和惦念。

相应地,原来的家及其连带着的一切,在脑子里退到了靠后的位置,有些甚至已经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他和同楼邻楼几个新结识的年龄相仿的孩子,逐渐打得火热起来。

小区腹地有家著名的医院,很大很美。他们又结识了那里面的几个孩子,经常去院里打球嬉闹。他教伙伴们摔跤,他们教他踢球。

男孩子的游戏总有对抗有输赢,而且对抗本身及其结果才真正是游戏的核心和实质。

于是,学校家里一局球一场跤地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循环赛。

韩松把主要对手罗列起来,按家和学校分成两拨,根据所与项目,十分认真、饶有兴趣地列成表,忠实记录着,用以佐证到一定阶段必定其说不一的“战绩”,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后来扬出去,获得一致好评。

哥们儿们管那些表格和韩松叫“遍天帐”。

从此,没人再去默记比赛成绩,甚至也没人再为“赛程”争论不休,全靠“遍天帐”!

“遍天帐,记着带帐本啊……”

“嘿——换个新本吧我说。我明儿拿一个来。记清楚今儿的啊,明儿补上……”

韩松的认真和公正,得到了伙伴们的高度信任,自己也觉得记这本“遍天帐”挺有意思。家里逼着温书,坐不住心里痒痒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一个个名字、一行行数字,都能让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好像又重新来过一遍似的过瘾。甭管多晚,也要上医院操场去一趟,帮大家记上今天的帐;就是寒假那么冷,再开学后复习那么紧张,也没间断过。

他为伙伴们给予的信任而自豪,也喜欢小小统计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以至于逐渐更热衷于统计记录和安排赛事,而不是真正参与其中了。

没想到,当他下决心一心一意复习考上市重点学校,想把“遍天帐”交出去的时候,竟没人肯接。

同年的那几个也没那么自在了,整天整晚被关在学校或家里苦读;不同年的剩不下几个,也没有了啸聚一堂的兴致,学校里的同学,更是自顾不暇。

他只好带着深深的不舍,把一摞密密麻麻的帐本珍藏起来。后来多年,还不时拿出来翻看过,不过心境跟当时已经大大不同了。

那些“旧帐”,直到再度搬家,才被无奈地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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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考得并不理想。恶补了两个多月的化学答倒是都答上来了,可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其他科目也有底不到哪儿去,弄得他很焦虑,试后一直在家听音乐,连再出去续上停顿已久的赛事的心情,也提不起来。

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出去一趟,却发现“同伙”大半不是去了什么亲戚家就是父母带出去旅游了——他们没那么高心气儿,考个职业高中技校什么的就行。那一年特别流行非普通高中,这跟国家在大中城市加速普及中等职业教育的大政方针有关,不过他们当时并不明底细。

其实,也正是由于大量“分流”,普通高中的入学率大大提高,入学质量也大大改善,他出乎意料地以一分的总成绩优势,考上了第一志愿学校。

这使得全家都喜出望外——进了那所学校,某种意义上,就等于进了大学。

尽管当时北京有很多所这样的学校(现在可能更多),可填报志愿只能选一所,而且哪个都不那么好进,同一年的录取分数线又各不相同,真能考上也断非易事,中第者不说百里挑一,半百里挑一却,也绝非虚言,比起科举时代中个乡试举子,论难度,怕也不让几分。

家里下了本钱,给他买了梦寐以求的自行车,加了一倍零花钱不说,还把弟弟送到极少往来的姥姥家度假,给他腾出疯玩疯闹一阵的时间和空间。把个韩松美得有点儿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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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新车的他,迫切需要显摆显摆,同时与人分享考学成功的快乐。

他想起了舒扬,从“花坎肩”时代起的好朋友,那可真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都快有一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让他也试试新车。

还有少男。

她一定会为自己的成绩感到高兴。

她是那么柔美,那么恬静,像春天里鹅黄色的嫩叶,散发着清香,那香气能让人浑身发软、发热,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鹅黄不就是冲自己挥手再见时娇柔身影的颜色?

对了,还答应过去找她呢,这都快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还弹琴吗,还唱歌吗。那歌声真美。将来,她一定能成歌星……

奇怪,为什么一想到少男,心里就好像跑出个小兔子似的嗵嗵嗵闹得慌?

为什么那个鹅黄色挥手再见的影子,相片似的印在脑子里,那么清晰?

为什么一想到那清香就会出汗?

又为什么一想到那婀娜的身姿就浑身燥热……

不对不对,想哪儿去了!

有什么不对的?怎么就不能那么想??

去见见她吧,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变了没有……

干吗不试试?

自己已经长大了,高中生了,旧社会都该当爸爸了。

要是真能……岂不大大美事!

她那么漂亮,简直是千里挑万里选;那么随和,就算不成,也还是好朋友;和自己又有那么深的交情,就算一时不得逞,也还有来日方长的机会……

就是身边总有个陈歌碍事。

陈歌什么样儿来着,都想不起来了,得有一年多没见了。那可是个火药桶,不好惹。舒扬说他们俩好来着,后来好像又说什么要“掰了”。掰了没有?怎么好上的?

嘿!对呀!舒扬有经验,可以问问他,自家哥们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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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别提了,我这儿一脑门子官司!”

舒扬情绪并不高——那同桌放了假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肉麻得吓人。

不言语吧,她就老写,字倒是比人漂亮多了,还老挂着“亲启”,弄得父母满腹狐疑,不敢放他走远。

登门说清楚吧,她还往反处想,更来劲了。

还好算听话,没往家跑,要不热闹就大了。

本来听说她坚决留本校,舒扬就报了别的,和韩松是同一志愿,本校只当后路。没想到一分之差没考上,还是留了本校,还得天天面对她,闹不好还是同班,还是同桌。但凡要有点儿模样,这么个痴心不改法也不是就动不了心,可这也太……

“哥们儿,两分之差啊,咱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也不是,你们学校不也区重点吗,升学率倍儿高。”韩松还不知道“同桌轶事”。

“区重点管什么呀,他就是国务院,成天总得提防一大脚妇救会长,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不至于吧,陈歌脚有那么大吗?”

“嗨——哪儿跟哪儿啊!全乱套了!”

“那你们俩现在……”

“彻底决裂了。丫现在见了我就跟见着仇人似的。”

“她就那样儿,没什么事儿。哎——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算了吧,我现在对谁都不了解……对了,我们家可能快搬了,好像就你们那片儿。”

“好哇!太好了!那不又珠联璧合了——打遍天下无敌手。”

“对了,说到搬家,上回我找少男去,他们家人说她不住那儿了。”

“啊?什么叫‘她’不住那儿了?”

“就是别人没动,她一人搬走了呗。”

“那干吗?她能搬哪儿去?”

“那人家没说,我也没问——不是善茬儿反正。你熟,要打听自己去吧。我本来还想找她帮着说和说和来着,结果人影儿都没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头阳历年吧……别别别,急什么呀脸都紫了。兴许早就又搬回去了呢……哎——要去你丫坐车去,这新车我扣下了,玩两天!”

“随便……”韩松晕头晕脑地留下车走了,心里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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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顺着路走下去,一边被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搅和着。

少男的搬走及其行踪,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问号,串成串地扯动着心底深处刚刚萌发的非分之想,扯得又疼又痒,扯得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尽快见到她。

七八站地出去了,天色也渐渐晚了,疲倦开始一缕缕渗入思绪。

当最终把奶奶的大学认定成了去找她的首选方向时,疲倦已经占领了大片领地,把刚才那么多的问号,挤成了小小一堆。

“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去!”他想。

然后咬咬牙,脚下加速又出去了两站地,最后跑了一百多米,追上一趟十八路车。

“买票!”

刚上后门,就听见售票员清脆的吆喝。

韩松下意识把手伸向口袋,傻了——剩下的那十几块“月钱”,全让他叠成小方块压在车钥匙后缀那个别致的带弹簧的小盒子里了。

钥匙挂在锁上,车在舒扬手里。

糟了!

他觉得自己在冒冷汗——蹭车不是没干过,可这会儿已经过了下班高峰,人少多了;再说以往蹭车都是故意的,今儿有点儿太突然。再一不留神被抓住,多丢人哪……

冷汗不争气地越流越多。

他抬眼瞄售票员,她正侧过身子查票,给过来一个背影。油亮的小小发髻悬在脑后,露出嫩白的脖子,花短袖衫包裹的身体,显得比一般售票员单薄,说明她很年轻。

通常,年轻的售票员不像老的那帮那么认真,也没那么眼尖。闹得好的话,今天说不定还真就蹭过去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一点点往中门蹭,准备采取置身于两个售票员之间、佯装不知到站猛醒、几步下车溜之大吉、打其措手不及的战术。

“啪”的一声,售票员合上票夹往台边一挂,又扭过脸看了一眼后门有没有人要下车,接着正过身子,刚好跟他打了个照面。

韩松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连冷汗都冻住——眼前这张脸,好像里面藏着灯似的,在昏暗的车厢里,对着他放光。白嫩的肌肤,鹅蛋型的轮廓,小巧精美的五官中那双细长弯弯的眼睛似乎总带着笑,此时闪出的光芒饱含惊讶,不在韩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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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她脱口而出。

“蒋妍?!”他脱口而出。

“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怎么了——我就不能工作了。”

“那不上学了?”

“不上了,上学有什么意思。”她的目光飘开了一点。

“那……”

“一会儿再说吧。到哪儿?”

“安外。我——”

“这么晚了上那么远?”

“我……我……回家。”

“是吗?”

……

韩松不知道还能怎么掩盖自己其实就和她住一个小区的事实,心里被没钱买票的尴尬占得满满的。

多年以后,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那天带了钱,会不会买票随便哪一站下车,再换别的车回去,而继续对活生生就在眼前的她只字不提自己的真正去向。可能不会,但至今,他也不能得出完全确定的答案。

“这么说咱成邻居了!”蒋妍挺高兴。

“这么说你还没搬?”

“搬什么呀。我们家拆迁,两头儿都没分房的戏,还搬呢。”

“蒋妍……我……我……”

他终于鼓起勇气抻头凑过去耳语道:“我没带钱。”

一股清幽的香气钻入鼻孔,他慌忙撤回身子,觉得浑身发热,心脏忽然跳起了Disco。

见鬼!怎么也是这种感觉!

蒋妍愣一下。

有那么一瞬,就像看陌生人似的盯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得那么甜,甜得让韩松一下子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有先前那么多的磨难,心里不由得有点儿发毛。

“好哇你——敢蹭车!”

她笑着往前探身子,那神情好像和老朋友开玩笑。

跟着一并探过来的清香温热,一下子把韩松噎住,好像还没有思想准备,就猛吸了一鼻子奇香的香水,香不香?香!好不好?好!就是太突然,噎得你窒息,把本来到了嘴边儿的“人民汽车人民坐,人民没钱小蹭着”的应答,着实堵了回去。

“好——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他妈的她怎么不缩回去呀!真想躲开点儿。,可那也太不爷们儿了。得——挺着吧。

“要么,我就帮你买张票安外下车——”女孩说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毛钱,“要么就一直坐到总站。”

“啊?真逮呀!”

“去你的,什么呀。到总站我就下班了。陪我一块儿走走——回家。好么?就像那会儿,你送我似的……”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要不算了,许你还赶着回去呢。算我没说。”她退回身子别过脸,眼里什么东西正好被外边的路灯一晃,折出明亮的光芒。

她打开票夹,把一毛钱扔进去,拈出票板就要撕票。

“别别——我……我没事儿。我——”不知为什么,他生怕那张薄薄的票被撕下来,好像站在没遮挡的高处,会无端害怕手里的什么贵重东西不慎跌落一样,那票一撕下来,也就是那宝贵物件坠落了。

“总站就总站,谁怕谁呀!”

他装出一付痞相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二百五,还是装的,目的是为了掩饰什么。

什么?

掩饰好了么?

看来好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蒋妍又笑了,一声不响、抿着嘴的那种淡淡的笑。细长的眼睛柔缓地舒展开来,变换着弯曲的线条,绽放出温暖、甜美和灿烂,好像花儿开放。

她就带着那个笑,轻轻合上了票夹。

“哎——钱——钱得拿出来。”韩松又开始冒汗。

“去你的!坐那儿。”她朝他右后方扬了扬下巴。

他回头发现了空位,急忙坐过去,心脏由Disco改演了爵士乐,但丝毫没有收场谢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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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不上学了?”

“上不下去。”回答坦率得出奇。

“卖票累吗?”

“还行。就是天天得起大早……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不长,半年多吧。”

“瞎说!”

韩松心里“咯噔”一下。

“能告诉我住哪楼吗……不说算了。”

“谁不说了,我……想不起楼号了。反正就最北边儿靠西那栋,刚上号,没仔细看过。噢——二门六零二,有空找我来。”

他让那句“瞎说”弄得神魂颠倒,就怕人家不信,心下当时认定,要是在革命战争年代,就这意志,绝对属于汉奸叛徒之列,接着立马对自己不耻起来。

“真的!”还补充!

“哪儿有空儿啊。谁找你去呀,看见了还想躲呢。”

“谁躲了,不是说好上总站了吗!”

他妈的整个儿螳臂当车!他心里骂自己。

“好好好,没躲。”

蒋妍不想说破,她不想连这个朋友也失去。

虽然她不能确定韩松真拿自己当朋友,但她宁愿守着这么一个梦,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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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夏天那个下午,她清清楚楚看见他飞也似的逃进贫民窟。

她确信那是在看见自己之后的反应。

当时,直到现在,她其实并不在意韩松的躲避——那时候她自己都不愿意理自己。

今天的邂逅,简直太偶然了,她实在想看看他将如何再次躲避自己。

可他没有,这至少可以证明,韩松无意伤害她的自尊,说明她在他眼里,至少还是个人,是个可以打打招呼、可以一路陪着走回家的人。

这种感觉,对蒋妍来讲太重要了。

转学以后,她并不缺乏别人的招呼,甚至也不缺乏尊严。

但那是在别人不知道自己过去的情况下。

要是知道了会怎样?

她太怕别人知道了。

过去的一切熟人,她都想躲得越远越好,再不见面才好呢。

现在的熟人,只要一夸她漂亮,她就浑身发冷,生怕让人家知道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披了画皮的鬼,总担心露出马脚,被人识破。

转学后,姚亮堵过她一回,说有爷一辈的下来话,让人带她,接着过来一个瘦麻秆儿似的黑小子,人还没她高呢,牙已经让烟卷熏黑了,满嘴恶臭一脸坏相。

她逃命似地跑开,回家就发了高烧,下身滑不溜唧透明的带点儿腥味儿的水,流得跟尿裤子似的止不住。

她在浑浑噩噩的头痛和父亲“臊货臊货”的咒骂声中躺了一个月,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功课,落得没法补了。

回到学校,那坏小子又来了。

她疯了似的一拳拍碎商店的窗户玻璃,捏住碎茬往自己脖子上一顶——“再不滚就死给你看——兔崽子!”心一横,“噗”地直扎下去,一点儿都不疼,只觉得喉咙发冷,涌出热热的东西。

麻秆儿吓跑了,再没来过。

她当时软倒在地,手里紧紧捏着玻璃茬子,血流纵横,吓倒了所有看热闹的人。

她觉得自己不是人,是鬼,是禽兽,是活着的尸体。

自杀的行为引起了校方的震惊,父亲也从此不再骂她打她。

后来又转了一次学。

起先说死说活不去,到底还是没挨住父亲的眼泪。

爸爸说,好歹也得熬个初中毕业,完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干什么也不能去死呀。

她心软了,一点点被父母的眼泪捂热,开始了新生活。

迎国庆练队,居然没被刷下来,她特高兴,觉得站在那儿挨晒是一种幸福。除了第一天刚出门就老远看见韩松躲开自己之外,所有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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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感觉并不够真切,原因还是别人对自己的过去不了解,可又决不能说破。

其实,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讲,长期对所有人隐瞒什么,是很压抑也很痛苦的。如果被隐瞒的是饱含着灾难、屈辱的切身经历和与贞洁及死亡紧紧相连的血泪,而隐瞒者还只是个尚不知人间日月的十五岁的女孩子,那压抑和痛苦,就更可想而知了。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里,还有什么能让她敢于也乐于回味的,也就是那个叫韩松的男孩曾经给予的友善了。

他是好人,尽管就是他给自己带来了最可怕的灾难。

可他没想占便宜,没想欺负人,闹到最后,唯一的原因就是——傻。

她知道他傻,傻得那么邪乎,那么英雄。

她一点儿都不恨他。

要是世上的人都像他似的那么傻,就好了……

这也许就是女孩子的心——因为那一点点友善和关爱,就抛下本应扎在心里的怨恨,甚至生出可有可无的感激和眷恋。

“上高中了吧?”

“开学才上呢。”

“准不是本校——肯定是好学校。”

“嘿——还真是。你怎么猜着的?”

“还用猜。你天生就是好学生,就该上好学校,就该上大学。”

“蒋妍……对……对不起!”

他忽然几步抢前,挡住去路,近在咫尺,眼眶潮湿着,周身热血翻腾,心头一阵阵发酸。

“什么?”

“我……我……”

泪水夺眶而出,势不可挡。让他流吧,没什么丢人的!

“我……我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骂我吧,是我害了你!!”

他控制不住自己,被倾诉心声的解脱感蛊动得摇摇晃晃,撑住身边一棵电线杆哭出了声,拿脑袋狠狠撞木头杆子,咚咚有声。

“你干吗呀!哎——别——别这样……韩松!韩……求求你了——求求你……”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死抱住了韩松,正把一只手伸过去挡在他的头和电线杆中间,脸上纵横着滚烫的泪水。

“松手!”他呜咽着。

“不——求求你……”

“松手!!”他大起嗓门。

“不!……就不!……有本事撞我!撞死我!……”

一对散步的年轻夫妇在一旁站定,直愣愣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精彩下文,悻悻而去,边走边议论。

韩松渐渐止住呜咽,转过身。

她松开手,两双泪眼对视着。

“骂我吧——就一句也行——我会舒服点儿。”他说。

“那好,你听着——臭韩松,你气死我了!完了。”

“再骂点儿别的……真的。”

“没了。就这一句。”

“那我……那我得……帮你……帮你干点儿什么……我——”

“那好——”她截住了他的话头,“那就帮我一件事儿。”

“你说。”

“忘了过去的事儿。忘了蒋妍。”

“不行……我——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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