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泽:维修管风琴的战士 | 新关注

愤怒的钢铁(选读)

伟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用绝对的信仰和忠诚,以前所未有的组织动员能力,发挥强悍作战之勇气,以极高的战斗素养,敢于慷慨赴死,以生物极限的韧性血战到底,使其最终成为一支令人畏惧的部队,从而达到人类步兵史上的巅峰。

历史铭记不朽。

——题记

星空之下,司号员薛金泉特别想念他的挚友孙年顺。

在以前,两个人虽同龄却口音迥异,经常听不明白对方的话,严重阻碍了最初的交往。后来之所以能结成挚友,是因为孙年顺手特别巧,爱鼓捣东西,刚来连队的时候,司务长给这个瘦弱小兵派发的是一支全连最破的枪,这枪和他的年龄差不多,从欧洲到远东历经恶战,不知道换过多少个主人。枪身斑驳零件松散,口环裂了刺刀挂不上,枪栓卡簧只能用脚蹬,连准星都是歪的。不过孙年顺倒没在乎,一路跟着部队打仗一路拾掇这支枪,每次打扫战场的时候都会瞪着一双小黑豆眼四处踅摸,寻找合适的零件和可用的工具。这支烂枪被他视作生命,谁都不让碰,当然谁也不想碰,正如他的身世一样,没有人了解更没有人在意,反正一看就是苦孩子。

直到上海战役结束,孙年顺的这支生命之枪才算大功告成,不单击发顺畅,准头还特别足,在他用两只细得像筷子一样的手臂操作下完全不费力气,甚至在排里还一度威胁到射手陈景文的地位。为此陈景文专门找过他,要试试那支枪,孙年顺死死抱着不给,就像贞节烈女面对绑匪,搞得陈景文哭笑不得,放了一连串的响屁。

枪是获得了新生,可仗似乎没得打了,这个入伍还不到一年的新战士立刻失去了人生方向,于是乎调整舵盘热心参与公益事业,一天到晚跑着给人修枪做保养,夹带干点儿缝缝补补的女红活儿。他这么做,纯是不想被裁编,有些老兵因伤带病就被遣送回家,一个个摘掉帽徽上交枪械,胸口别上大红花哭得稀里哗啦跟傻子似的,说走第二天人就没了,他可不想这么被“光荣”一下。再有就是听说有些单位大到纵队小到连队,说整编就整编,说合并就合并,说取消番号就取消番号,作为底层士兵,尤其是那些没家没业的,都人人自危,最怕的就是听见有人招呼:连长喊你去一趟!

理解当然是理解,全国都快解放了,要不了这么多部队,数百万之众一天到晚人吃马喂的,谁当家都得计算柴米。可是呢,不管打不打仗军队是必须要有的,所以做一个对团队有用的人,才有可能被留下。孙年顺是这么想,薛金泉同样也是这么想,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在一所教堂里举行了密会,共同谋划美好的未来。

之所以来教堂,是因为这儿落了一发炮弹,把告解室炸了,幸好当时没人在里面进行忏悔。不过可把牧师吓坏了,找到部队去抗议。连福虎第一次搞外事接待,没经验,再加语言不通,只好让身边的薛金泉去请指导员。没承想丁捷来了也不行,他的俄语显然无法与一名美国牧师实现良好的沟通。依连福虎的实地考察得出结论,这是一发舰炮打来的,所以理应是国民党所为并承担一切民事赔偿责任,可牧师却不这么看,跳着脚嚷嚷,就是想表达“谁赢了谁埋单”的意思,连福虎本着“不跟孙子一般见识”的心态答应维修,却不料那牧师又进一步提出苛刻条件,希望解放军赔偿教堂里的那架管风琴,因为它也被弹片击中了。

连福虎十分恼火,真想一枪崩了他,可又怕上头怪罪下来,毕竟修东西比修人相对容易些,索性照单全收。此后他对美国人就一直处于缺乏好感的状态里。在指导员的保举下,孙年顺和薛金泉被派往修琴,当这两个年轻人接受这一任务的时候,均露出惊讶的表情。老连说,一个手巧,一个会吹号,所以你们俩去最合适。两人对视一眼就去了,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就好比让一对相声演员去做学术报告。

不过他们干得还算有声有色,甚至有说有笑,经过三天的朝夕相处,他们逐步突破语言障碍,成为无话不说的两个人,也为此后的友谊打下坚实的基础。事实证明,让两个相对陌生的人去干一件同样陌生的事,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孙年顺发挥热爱钻研的特长把管风琴完全解体,并准确地找到损伤的部位进行修缮,弹片很小问题就不大,当他干完这一切工作之后才发现问题真的来了。

一架普通的管风琴,光是音管就有一千多个,整个教堂都铺满了,拆开容易组装难,后来打听明白人,得知当初安置这架琴的时候耗时近半年,这才晓得惹了大麻烦。此后几天,他俩被巨大的凄凉所笼罩,惶惶不可终日。如若撂挑子不干,势必被部队严惩,开除军籍自不必说,就算被枪毙十回也不冤。

通信员夏满豆隔三岔五地过来打探,上来总是这么一句:老连问你们俩啥时候能完活儿?

薛金泉总是这么答:这是细致活儿,急不得。

夏满豆说:听说还要去打仗的,你们俩咋办?

孙年顺答:只要连长下命令,我们随时可以去。

夏满豆狐疑地问:那这琴咋办?

薛金泉答:我们哪里晓得。

日复一日,他俩在教堂里厮守,最渴望听到部队开拔的消息,可是始终没有。上海战乱平息后,生态逐渐恢复,一些犹太人听说这个事情觉得很感动,纷纷过来援助,这其中就有乐器方面的行家。那名美国牧师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地瞅着异教徒们进进出出。

三个月后,管风琴重新立了起来,在洪亮的乐曲声里两个小兵仓皇逃走。归队后,老连吃惊地说:你们都长这么高了!

这件事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惨烈,又很神奇,既虚幻又真实,只有两个人追忆的时候才会一同窃喜,而当一个人独自回想之际,却成了痛彻心扉的往事。

除此,薛金泉还牢记着一件事。部队北进的路上,有天晚上孙年顺忽然对他说:我想好了以后咱俩干啥了,等仗都打完了咱俩也申请复员,省得老连再让咱们去修啥,复员以后呢咱俩就去昨天路过的那儿吧!那个村里的老乡都挺好的,也欢迎咱们去呢!对,当渔民,天天下海打鱼去!我觉得咱俩做一条船出来不是啥问题,打鱼慢慢学也不是啥问题,问题是你肯不肯跟我一块儿去啊?

薛金泉答:肯是肯的,不过我也舍不得离开咱们连啊!但是老话说得也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咱们早晚得走人是吧?那行,就听你的,反正咱俩也算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要是地方好咱就留下。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彼时的薛金泉独自坐在弹坑里,反复想着那个小渔村的模样,可总是模糊,这让他非常痛苦。他抚摸着那支老步枪,瞅着刻在枪托上的字,竟然越来越清晰,于是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抬起头仰望夜空,满天的繁星在寒风中闪闪发光,如银似钻,薛金泉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真亮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连福虎召集了最后一次全连动员会,包括伤员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走进防炮洞,老连差点没忍住掉泪,他努力龇牙露出一丝笑容,让二杠负责清点人数。

二杠既尴尬又伤心地说:连长,就不用清点了吧,全连都在这儿了。

老连却说:让你清点你就给老子清点——报数!

二杠环视一圈,大声说:报告连长,四连应到一百二十五人,实到十八人,除留一人值哨,全部到齐,报告完毕!

老连把脑袋缓慢转动了两下,质疑道:不对吧?昨晚上我算了一下还有二十整呢,怎么一宿的工夫又少了一个?哪个王八蛋偷摸跑了?

二杠说:那不会吧,反正能喊来的我都喊了,别的就不知道了。

这个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连长,是小号兵没了。

老连扭身看去,是赵天生,正歪在角落里摩挲着地面。短短一宿的时间让这个老兵不单失去了全部锐气,甚至连说话都困难了。失血过多、缺乏止疼药是每个志愿军战士在负伤后都会面临的考验,重伤不治的人占多数,有些人会因此选择自杀。老连问了一句:老赵啊你一个瞎子咋会知道缺了谁?同时他朝张实在递眼色,卫生兵却摇了摇头,昨天从敌人身上缴获的吗啡早就用完了,毕竟有四个伤员呢,隔一阵工夫就会哼哼,其中一个把槽牙都咬碎了。

赵天生已经把答复的气力准备好,他说:俺是瞎可俺不聋……你们谁听见起床号了?

老连一怔,确实!可又转念一想,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不料,司务长也验证了同样的说法,马治国有气无力地讲:司号员确实走了。

连福虎难以置信,薛金泉没道理啊!那么年轻没伤没病的,咋就走了呢?但他也知道这已然成真。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老马,也着实替他难过,不到两天而已,就失去了大半个炊事班,快成了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这对于一个极少正面介入战争的人来说,多少有点残酷。老连就问:老马,你说泉子他怎么啦?

马治国抬起头,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连长,应该是冻死的吧,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了……

连福虎的心被扯了一下,立刻说:他在哪儿?我去看看!老马,你来负责统计一下大伙儿手里的弹药,平均分配一下,等我回来再接着说!

老连和二杠一前一后找到那个散兵坑,见到了这具年轻的尸体。此刻晨雾尚未散去,薛金泉周身被笼罩在一片祥云般的氤氲中,他保持侧卧,身体蜷缩,像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婴儿。

二杠打破沉默说:他,是自杀啊……

老连瞥了二杠一眼,跃进坑里,仔细看了片刻才道:咱们以后没吹号的了。

二杠也靠了过来,指点着说:你看,这小子居然把棉袄脱了,那不冻死才怪,哎?他拿这棉袄裹着啥呢?

老连早就注意到了,于是两人合力去拽,但是因为死者抱得太过紧密,以至于只能扯出棉袄里的那支步枪。

二杠端详着枪身,说:这不是孙年顺的那支枪嘛,这小子拿棉袄裹着它干啥?

老连审视片刻,自言自语道:这小哥儿俩可算又处到一块儿去了。

二杠不满道:要换成是我,我他妈就算跟敌人拼了也不会这么糟践自己。

老连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你把他埋了吧,就埋在顺子旁边。

二杠点头,把枪背在身后,去拽尸体。

老连爬出土坑,俯视道:还有,这支枪也一块儿埋了吧,它不是顺子的命根子嘛,咱成全他。

二杠嗯了一声没说话,他知道此刻的老连再不是以往的那个老连了,自打丁捷没了,老连的身上就多了指导员的魂儿。

返回防炮洞的路上,连福虎的心里隐隐作痛,满脑子都是当初在上海驻防时候的光影,他让那两个小家伙去修教堂,还修什么破风琴,明明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事,明明就是口音不同,一南一北驴唇不对马嘴,可偏偏就让他们成了寸步不离的弟兄。曾经寸步不离,如今生死相待,这世上没法子的事实在太多了。

连福虎在彻骨的严寒中不屑地笑了,笑得直打哆嗦,你们一个个的都挺会算计啊,拿自个儿的性命押宝,晓得如此便会留下全尸,就知道我最后会心软,就知道我肯定会遂了他的愿,咋就没人帮我算算后面的事哪……

韩梦泽

1974年生于天津武清。著有小说《老大,再见!》等。作品曾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现供职于河北大学图书馆。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0期,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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