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鸣:过客(下)|散文
文/江剑鸣
【作者简介】江剑鸣,四川平武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以乡土散文创作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一部。有多篇作品获奖,并有作品入选人教社高中“新人文”读本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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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从研究地方历史的何先生那里,我了解到,磨刀河地处藏兵东进和汉文化西渐拉锯式交错的地带,乡街正在东通利州西达松州的商贸交通带必经之路上,用现在的分类,恐怕应该是几零几的国道,至少是几零几的省道。关于乡街的历史,的确无任何文字记录可查,非常遗憾。但何先生分析,磨刀河应该属于白马人的区域,这里的原住民,可能是白马人。乡街背后的大山那边,就是白马人居住的火鸡沟和白马路十八寨。他还分析,也可能是宋末明初,来自西北的军垦的人留住下来了,因为这里距离甘肃文县很近。我倾向于前一种观点。乡街以上几个大队有姓杨的和姓唐的人,许多高鼻梁,跟白马人脸型接近。他们血液里可能潜藏着白马人的基因。
我读到过平武县的地方党史,记载红军李先念部队从摩天岭撤下来,经过这里,乡街上建立过苏维埃政权。不久,红军又转战北川,不少当地百姓参加了红军。有一年,我在巴中红军碑林,读到红军烈士名录,有几十个来自乡街姓强的,可能还有我生母的亲戚呢。史料还记载,1949年末,国民党败军方业超团经过这里,很快又向松潘方向逃跑了。
我曾站在老石桥上发挥想象:从利州赴龙州或松州的商旅们,赶着骡子,背负盐巴布匹,三五一伙,或孑然一人,在灰暗的天空下,从石桥走过。有迁客,有官员,带三两个仆从,坐轿,或骑马,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从石桥走过。那情景,是多么生动的多么古朴的油画啊!
我曾经问街上的老年人甘表叔:“你知道乡街有多少年历史了?你知道石桥有多少年历史?”
他答:“几百年。”究竟几百年?他答不出。
“乡街兴起于何时?乡街百姓来自何处?谁主持修建的石桥?什么时候建的?”他更答不出。
但他给我讲鲁班的传说,说铁索桥头上的那坨三层楼高的石头,就是鲁班挑来的。本来是要挑去松潘,走到老垭,扁担断了,一坨滚到山那边的古城,一坨滚到了高村。他还说,三国的邓艾,差一点就走拢乡街了。他是把邓艾没有走拢当做乡人的遗憾了,好像如果邓艾走拢了,这里的人会格外幸福。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何先生。先生说,龙安府志、平武县志都没有记载,他也答不出。他是搞历史的,讲究严谨。乡街是一个谜啊!我便是在这个谜里生活了十几年呢!
乡街的历史肯定古老悠久,我相信。虽然有石桥这个实物作证,但没有文字留存,比如乡村志,比如桥头刻一尊石碑。口口相传,最不可靠。被后辈遗忘,是一种必然的悲哀和悲哀的必然。人说不清,石桥又不言。在摩天岭南麓的崇山里,在川西北的峻岭中,被遗忘的乡街,被遗忘的石桥,被遗忘的历史,或许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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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蒋剃头的店门前也很热闹。突然闯一伙手臂上戴着红箍箍的年轻人,把蒋剃头家三根高板凳全搬出去,摆在阶沿上,揪几个戴高帽子的人,站在高板凳上。蒋婆婆不敢阻挡,还一个劲地说“没得啥,没得啥。你们搬,你们搬。”
街上围着几十个最多时百来个社员,说是要开批斗大会,剃头店门前就成了临时会场。在没有娱乐的年代里,开大会可以权且看做是另类的娱乐,而且,台上台下激情互动。高板凳上的人,是公社干部,有时还有老师,我都认得。他们戴着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写着字。他们都弯着腰,低着头,像在唱戏。有的胸前挂一个小黑板,或小纸牌子,有的胸口上糊一张白纸,上面都写着黑字,再画上一把红叉叉。有时候,红箍箍还命令高高帽子的人,跪在高板凳上。板凳腿摇晃,咵嚓一声,断了,那些人就重重地绊在地上。一声“哎吆”还没有呻唤出口,屁股上已经挨了几脚,再被揪起来,换根高板凳,又跪。
我一般挤不拢跟前,看不清高帽子上和胸口前写的是什么字——那时候我已经认得很多字了。那些戴红箍箍的人,大都不认识。他们举着镔铁皮子卷成的喇叭敞敞,展劲吼口号,瓮声瓮气,我一句也没有听伸展。
我们几个碎娃儿,有木康娃,有秋波娃,有猫儿娃,在人群后面玩。当听到人们吼口号时,我们瞧一眼。空地上的几只鸡,在口号声里,吓得“噗噗噗”飞下干河沟。几条狗跳进干河沟撵鸡,“汪汪汪”,“咯咯咯”。柳树上的斑鸠,椿芽树上的乌鸦,房檐口的麻雀,都在口号声里,扑棱棱飞向远处。
不吼口号的时候,我们往干河沟里扔石子,比谁扔得远。天擦黑时,我们还站在蒋家房当头空地上,朝干河沟里屙尿,比赛谁飚得高。猫儿娃腿脚不便,不敢走拢堤岸边边上,离起老远就屙。寒风顺着干河沟刮来,石桥头的大柳树和椿芽树,在寒风里抛撒着尚未凋尽的枯叶。那些枯叶,在寒风里乱飘,裹挟着我们的尿骚味,飘向会场上的人群。
9
那年冬天,老石桥两边栽了几根木杆子,将就几株柳树和椿芽树,钉了些木板,再钉上篾席子,相当于给石桥夹了一道护栏,两个大人那么高。一伙戴红箍箍的人,一夜间就在篾席子上糊满了白纸红纸,写着大字报和大标语。有些字,我认得,更多的,认不得。但我喜欢那上面的漫画: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向几个龇牙咧嘴的丑陋小人人。
有时候,另一伙戴红箍箍的人,把戴高帽子的人,揪到高阶沿上,连高板凳都不用。说是揪什么当权派,什么保皇派。戴红箍箍的人,叫造反派,叫红卫兵。那些戴高帽子的人,站在高阶沿边边上,胸前挂着黑牌子,低着头,弯着腰,看不清脸。一两百人聚在土坝子里,伸长颈项望着台子上,像是要瞅什么稀奇。有人把镔铁皮喇叭嚅到嘴上,领头吼口号,大家振臂响应,打到某某某。后来,在房角上挂一只高音喇叭,像一个敞扣扣背篼,朝着土坝子,声音尖炸炸的,震耳朵。有年轻人,冲上台去,揪着戴高帽子的人的领口,使劲往地上按,按跪在地上,在屁股上重重地踢几脚。我曾经想,戴红箍箍的人,与戴高帽子的人,肯定有深仇大恨。不然,咋会如此敌视如此势不两立呢?
我和木康娃秋波娃猫儿娃,有时候也跟着吼口号,跟着举手臂,但吼的什么内容,如今忘得一塌糊涂。倒是那些吼口号的声音,印象深刻,像刀,像剑,在寒风里,冲向乌云浓厚的天空,刺进云层深处。
每逢戴红箍箍的人吆喝要开会时,肉铺子裁缝铺都马上关门。作为供销社和缝纫社的职工,也得带上红箍箍,站在人群中一起开会,一起喊口号,一起举手臂。哪个学徒女人把关门慢了,就会被红箍箍们厉声呵斥:“你要破坏革命吗?”那女人立刻被吓得面如土色。
每每这些时候,那些在石桥上和土坝子里的鸡和狗,都被戴红箍箍的人,撵得远远的,免得它们影响开会。其时,檐口的麻雀和树上的乌鸦,早已躲得无踪无影。
10
千禧年后,我把养母接走,就很少回乡街,很少过石桥了。如今,我到了当年的蒋婆婆那把年纪时,常常想起乡街,想起老石桥和石桥南北的人事。木康娃大名李培林,已经病逝几年了。秋波娃大名李德勤,跑到150公里外的绵阳青义坝,当了上门女婿,据说已经儿孙满堂。只是据说,没有见着。猫儿娃大名李恩贵,独身一人,还在乡街住,他会一直住下去,直到终老。
有一天,我在城里见到木康娃的妹子培会。我们靠着涪江堤上的花岗石栏杆,摆一阵龙门阵。那些花岗石是从我们磨刀河打凿好形状,运来安装的。江水在身后缓缓流淌,夕阳,从老团山斜照过来,把金黄镀在江流和栏杆上,也镀在我们身上。
她说蒋剃头的女子把老石桥边那不规则的老房子撬了,重新盖了楼房,还是开理发店。但她老汉儿和她哥哥病死了,她嫂子出门打工,也在秦岭翻车轧死了。高阶沿还在,开肉铺开裁缝铺的房子还在,破破烂烂,没人住。肉铺子早已没有,逢场天在南边的新街卖肉。缝纫社早搬到新街,但没有人扯布做衣裳了。老石桥南北已经不是街道,石桥没有人走了,只有狗躺在桥上晒肚皮,鸡跳到桥下找食食。青瓦房子木板壁门口摆着青石头的古旧乡街,全被水泥楼“焕然一新”。对于南边田坝里的新街,培会说她很喜欢:“大马路,宽绰!高楼房,洋气!”
乡街老石桥没有垮塌,但它未必再是乡街的灵魂所在。石桥作为以往的交通和时代象征,已经结束了它的意义。它迟早也会垮塌,也会被遗忘,或者抽象成一个记忆中的词语,淹没在众多汉语词汇的海洋里。乡街的灵魂,如今寄托何处?我的心里,禁不住心涌一丝淡淡的愁绪。
问起当年那些恩怨,培会说:“那些站高板凳的,那些戴红箍箍的,都死光球了,还有啥子恩怨哦!蒋志轩,覃安元,刀儿匠些,骨头都化作泥灰灰了。”
老石桥没断,但它死了。乡街的老人们,也先后死了。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最后总是要死的。乡街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人,不断成长起来,这是一种必然。推陈出新,是自然规律,如同田坝里的麦子,一茬,又一茬。
桥就是连接这头到那头,从此岸达彼岸。老石桥是一座空间的桥梁,乡街是一座时间的桥梁,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时间和空间的过客,一代一代,从桥上,从乡街,走过,而且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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