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是谁用烟云般的字体,在南方的群星间写下你的名字

巴勃罗·聂鲁达(1904年7月12日-1973年9月23日)

文/宝木笑

聂鲁达在自己的自传中详细描绘着智利的森林,那是热带雨林烟云雾霭中不可思议的生命奇迹。“静穆的智利森林散发着芳香”,而在这静穆中却充满着丰富的物种,高耸入云的山毛榉树,比人还要高的蕨类丛林,柠檬般纯黄色的蝴蝶,“从树干的腐烂内脏里飞速喷射而出”的蛇,还有直直盯着你的红毛大蜘蛛……这是个立体的世界,蕴藏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力量,它尽全力伸展着自己,将触角伸向每一个地方。聂鲁达说:“我就是从那块疆土,从那样的泥泞,从那片岑寂出发,前往世界各地去讴歌的”。这就是巴勃罗·聂鲁达,智利国宝级诗人,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20世纪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诗坛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说:“他的诗篇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与梦想”,马尔克斯赞扬他:“巴勃罗·聂鲁达是二十世纪所有语种中最伟大的诗人,他书写任何事物都有伟大的诗篇,就好像弥达斯王,凡他触摸的东西,都会变成诗歌。”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聂鲁达是个早慧的孩子,13岁就已经开始发表诗歌,他又是一个少年成名的明星,19岁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黄昏》,而20岁发表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则轰动了整个拉美诗坛。聂鲁达一生创作了三部情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船长的诗》和《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它们早已成为无数年轻人心中的“情诗圣经”。读聂鲁达的情诗真的是会动情的,那种充满热忱的直接和百转千回的忧伤,那种精妙的比喻和浑然天成的感情,让南方的星空闪光,那是爱的名字。

聂鲁达的情诗是一种肆意流淌的情愫,诗歌整体的工整让位于情感的宣泄,某个点的感情往往得到充分的迸发,这让他的情诗金句不断,而这些金句更让聂鲁达的情诗成为一种爱情时尚。人都说好的文章让人读起来齿颊留香,那么聂鲁达的情诗则让人怦然心动,而其中的金句就是一见钟情。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爱她。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倚身在暮色里,我朝你海洋般的双眼,投掷我哀伤的网。”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当黄昏靠岸,码头格外悲伤。”

“那里有渴求与饥饿,而你是水果。那里有悲痛与幻灭,而你是奇迹。”

“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你像一只瓮,收容无限的温柔。而无限的遗忘像摇晃一只瓮般地摇晃你。”

“相同的夜让相同的树林泛白。彼时,我们也不再相似如初。”

……

说实话,摘录聂鲁达的金句,是会上瘾的,你仿佛来到了春天成熟的樱桃园,漫山遍野的樱桃树,满树满枝的红樱桃。而聂鲁达就这样走进了无数人的心,让他的情诗成为无数人寄托爱情的小舟,在婉转低回中哼唱一句“你不像任何人,因为我爱你”。至于聂鲁达本人,在男女情事上,他确实称得上“风流”二字,他一生娶了三位妻子,并且在婚外风流韵事从来不断。说实话,不管喜爱聂鲁达的人如何去解释,还真的无法将聂鲁达粉饰成一个专情之人。聂鲁达曾这样描述自己混乱的男女生活:“不同肤色的女友们在我的行军床上睡过,除了闪电般的肉体接触外,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我的身躯是一堆孤独的篝火,在那里的热带海岸日夜燃烧。”

南半球的星空下,茂密的雨林中,魔幻主义的南美,风流倜傥的诗人。20岁时候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实在太成功,这本诗集在当时已经不是让聂鲁达出道那么简单,而是让他进入到了世界诗坛,他真的很出名。这让聂鲁达很早就进入到形形色色的场合中,加上聂鲁达本人精力极为充沛,热心政治,积极从事外交活动,这些都让他很早便坠入滚滚红尘。聂鲁达曾与人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便陷入男女之事中,七八岁时,就有邻家女孩试图诱惑他,甚至扒下他的裤子,而到了他十五六岁时,在打麦场的夜晚,一个有夫之妇在麦秸堆里拿走了他的初夜。

聂鲁达的三次婚姻,往往都以聂鲁达的出轨开始,以诗人带着新女伴开始新生活收尾。1930年聂鲁达娶了第一位妻子玛丽亚,1936年分居,在此之后的18年里,他与德丽亚·德尔·卡丽尔生活在一起,并于1943年在墨西哥结婚。第三任妻子玛蒂尔德·阿露霞在临终前的自传《我与聂鲁达在一起的日子》中回忆,他们1946年在圣地亚哥相遇,1949年开始地下情。聂鲁达的第二任妻子德丽亚比他大20岁,是他的政治同盟、战友兼评论家,当1957年德丽亚知道这段长久的婚外情时,摊牌在所难免,最终聂鲁达在众叛亲离之下选择了情人玛蒂尔德,永远离开了德丽亚。聂鲁达在生命的最后20多年时间里的许多作品都是为玛蒂尔德所写的,其中最有名的是《船长之歌》《100首爱情十四行诗》等。

聂鲁达与第三任妻子玛蒂尔德


“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

很多人说聂鲁达一生热衷于诗歌、爱情与政治,这确实很有道理,聂鲁达有着一颗永不安分的心,他精力充沛,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男性荷尔蒙是如何狂野地释放的。从现代心理学角度看,除了竞技体育之外,诗歌、爱情和政治确实能够让男性荷尔蒙得到最奔放的释放,而且是最深层的释放。男人在诗歌中找寻情怀,在爱情中拥抱激情,在政治中体验澎湃,聂鲁达的一生确实活得很过瘾。

他属于那种满世界飞翔的人,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聂鲁达总是奔向最激进、最狂热的现场。他从外交官生涯起步,1927年,智利政府认为聂鲁达的诗歌为祖国赢得了世界声誉,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国家形象,于是将聂鲁达作为名誉使节派往国外。从此,聂鲁达的足迹遍布世界,缅甸、新加坡、阿根廷、西班牙、墨西哥、法国、德国等地都有他的身影,而热情奔放的他与上世纪许多很有影响力的人物都有深交,其中包括洛尔迦、毕加索、艾吕雅、阿拉贡以及爱伦堡等。聂鲁达一直积极投身祖国的政治,并加入智利左派政党,后遭遇智利国内右派势力哗变,流亡国外直到1952年。

西班牙之于聂鲁达,就像希腊之于拜伦,他们都在这样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奔放着诗人特有的激情。西班牙内战中,聂鲁达参加了保卫共和国的战斗,还奔走于西班牙、巴黎和拉美之间,呼吁全世界人民都声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1939年3月聂鲁达赴巴黎,成为专门处理西班牙移民事务的领事,他全力营救共和国战士,使数以千计的西班牙人得以避祸拉美。整个二战期间,聂鲁达都是坚定的苏联支持者,他到处进行演说,呼吁人们援助苏联人民的卫国战争,为此还专门写下《献给斯大林格勒的情歌》和《献给斯大林格勒的新情歌》。

亚当·费恩斯坦在《聂鲁达传:生命的热情》中分析了聂鲁达的世界性,他认为这样一位积极投身政治的大诗人,非常符合人们对于理想主义者的印象,拜伦式的英雄一直是人们永远不能忘怀的榜样。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澎湃激情,在西班牙内战期间,聂鲁达甘愿放弃马德里的外交职位也要参加巷战,在二战初期欧美对苏联态度左右摇摆的时候,他已经在全力以赴为苏联呐喊。虽然聂鲁达的政治生涯很不顺遂,甚至可以说总是在“逆风飞翔”,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身上有着不可比拟的天然优势:共产国家感谢他坚定的支持,西方国家又为他的诗歌倾倒,他的诗歌得过各种各样的大奖,而在1950年代他又获得了国际和平奖、列宁和平奖、斯大林和平奖。


“他死于悲伤。”

也许,每个诗人心中都曾经有个宏大的梦,儿女情长、伤春悲秋确实很美,却不一定能容纳天才诗人如天空般的幻想和如大海般的激情,就像我国古代的大诗人们虽然都有蔑视权贵的诗骨,但绝大部分也都曾试图在政治上一展抱负。聂鲁达正是这样,虽然他的情诗风靡世界,无数人为他倾倒,崇拜他,爱恋他,他完全可以逍遥帅气地游戏人间,但他依然选择了政治,一条最难走的路。几乎所有研究聂鲁达生平的作品都会指出1945年是聂鲁达一生中难忘的一年,因为那一年聂鲁达当选为智利国会议员,正式进入国家的核心圈层。但个人认为,对聂鲁达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年却是1946年,那一年智利政局出现大动荡,聂鲁达所在的左翼政党被宣布为非法,聂鲁达身边大批的好友和同志都被投入监狱。聂鲁达不得不中止最重要、最看重的作品《漫歌》的创作开始流亡,他的住宅被放火焚烧,他本人遭到反动政府通缉。

在聂鲁达看来,二战的胜利是他政治理想的一种胜利,苏联在二战中浴火重生,成为改变世界的力量,聂鲁达在马德里街巷废墟中伤感的东西,随着二战的胜利一扫而空,他坚信自己信仰的东西是正确而永恒的。从战火纷飞的欧洲回到祖国的聂鲁达,自然也被这种胜利的余波所鼓舞,1945年的智利处处洋溢着苏式的激昂和奋进。上天仿佛给聂鲁达开了一个大玩笑,仅仅一年后,形势急转直下,聂鲁达在内心反复质问:“这到底是为什么?”更让人觉得戏剧性的是,1952年8月,智利政府又撤销了对聂鲁达的通缉,聂鲁达回到祖国。他看到祖国同胞用盛大的集会和游行欢迎他的归来,他再次觉得当年的流亡也许只是一个前进中不可避免的小波折,一切都必将好起来。

说一句不是很恭敬的话,爱情滋养诗人,诗人却每每背叛爱情,政治吸引诗人,诗人却往往最不适合政治,聂鲁达在这条路上走得有些太远了。1969年,聂鲁达所在的智利左翼政党提名他为智利总统候选人,当时的聂鲁达兴奋异常,他要在南方的群星间写下自己的名字,他要他的理想成为祖国雨林上空最美的彩虹。但后来在竞选过程中,为了左翼政党群体的利益,聂鲁达根据政党意见退出竞选,并转而支持智利社会党总统候选人萨尔瓦多·阿连德,1970年阿连德当选总统。

无论如何,在聂鲁达看来这依然是自己理想的胜利,他用诗人的襟怀接纳现实,用诗人的热情拥抱战友,然而他和他的战友未曾预料到的黑色结局出现了。1973年9月11日,智利发生了美国尼克松政府支持的皮诺切特军事政变,聂鲁达的好友、当时的智利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拒绝向军队投降,用卡斯特罗赠送的AK-47步枪饮弹自尽。政变发生后,聂鲁达发着烧,在自己家中不停踱步,他突然推开窗户,向着大海反复大声地喊着:“他们在屠杀所有的人,他们在屠杀所有的人”,那种梦想破碎后的幻灭痛楚让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聂鲁达之墓

12天后,聂鲁达死于圣地亚哥的一家诊所,终年69岁。他曾和家人商议,准备尽快出逃,然后联合志同道合的战友们反对皮诺切特政权。但是就在计划出逃的前一天,他被一辆救护车带到了那个诊所,然后离奇死亡,聂鲁达在医院的所有治疗记录全部失踪。2011年,智利官方展开聂鲁达死因调查,聂鲁达生前的司机马努埃尔·阿拉亚终于站了出来,他说当年有人来到医院,强行向聂鲁达的腹部注射了一针,然后诗人便非常痛苦地死去。

世间再无聂鲁达。

是谁用烟云般的字体,在南方的群星间写下你的名字?

热爱你的人们会永远记得,你生于雨林,死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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