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江上的灵魂之约
1
你看，他来了，他乘着一叶扁舟，那船如离弦之箭破浪前行。他腰悬宝剑，傲立在船头，群山苍翠直插云霄，江上激流飞溅。
夹岸高山扑面而来，小船穿过巫峡，出夔门。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猿声长啸，是在迎接他，也是在欢送他。
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吟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船，从他的故乡江油出发。美丽的青衣江，是他开始游历的起点，也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要去闯世界，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李白的名字。我要把我的诗铭刻在每一个风景区。”
他，李白，李太白，就是这样狂。
他狂，他有他的资本。他有的是金钱，家族是做生意的，不差钱。
钱对他而言，只是身外之物。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消万古愁”。
他本有足够的金钱度此一生，却偏要去拼才华，用诗歌征服世界。
2
走一路，写一路，他李白就是这样任性。
那是刚出发的一个月夜，小船停泊在峨眉山脚下。一轮明月，在秋日的夜晚格外明亮。峨眉山那巍峨的身影投射到清澈的青衣江上。他提笔写下：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 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别了，青衣江，别了，峨眉山。
一帆明月一帆风，他的第一站是荆楚之地。
这里，有着与故乡四川不一样的景致。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人虽然离开了家乡，但故乡那多情的江水，追随游子的行船，一直陪伴着他。
3
这一天。他随同新结识的朋友一起登上龟山上的黄鹤楼。这座古楼已修缮一新，雄伟地屹立在江边的龟山之上。
登上高楼，浩渺的长江水就在脚下，当年才子祢衡被黄祖杀害的地方—鹦鹉洲、远处的汉阳，在晴空下一览无余。
还有骑鹤飞去美丽的神话故事，萦绕在他的脑海。
如此景色，凡是登临此楼的诗人都会技痒。
他兴奋起来，按惯例，他要在这楼的显著位置留下他的墨宝，让这楼和他的诗篇一起扬名。
竟然还有人捷足先登，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倒要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起句就从骑鹤飞去的神仙开始写起，神仙已去，只留下这座空空的楼。
这一句，信手拈来，看似平淡，却十分出彩。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两句一连三个“黄鹤”，两个“空”。黄鹤和仙人早已不在，只有这空空的楼宇，还有那空中悠悠飘荡的浮云。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此美景，结局一个“愁”。这愁，也写进了他的心里。
“眼前有景道不得啊”！
他叹了一口气，记住了这个诗人的名字：崔颢。
千年之后，一代伟人在烟雨蒙蒙的日子登上黄鹤楼，看到龟蛇对峙，江水茫茫，也写下了豪迈篇章。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是后话。
4
黄鹤楼的诗李白是不能写了，可他不服气啊！
一定要和崔颢比一比，李白在心里埋下了与崔颢的约定。
终于，机会等来了。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李白登上了金陵的凤凰台。
你有黄鹤楼，我有凤凰台。黄鹤已去，凤凰也已经飞走。但约定还在嘛！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样的长江，却换做了金粉佳丽地。昔日的繁华，都湮没在荒草之中。武昌有鹦鹉洲，金陵有白鹭洲，真是天造地设。江水还是那江水。愁，却是别样的愁。崔颢的是乡愁，但李白现在更多的是宦海沉浮的失落，是为得不到重用而愁苦。浮云蔽日，何日可见长安啊！
仕途的失落，在这灵魂之约中得以慰藉。
5
历史走过初唐的生机勃勃，走过盛唐的万邦来朝。安史之乱让大唐王朝走向藩镇割据、暮气沉沉的晚唐。
李唐王朝最终被朱全忠所灭亡，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王朝不复存在。
长江依旧，但那从崔浩的《黄鹤楼》引起的江上之愁，由这位被因写《鹧鸪诗》而闻名的郑谷，在石城完成了它的回响。
这是隔空的灵魂之约，这是大唐历史的初始和结尾的比试之约。
黯淡的晚唐，如暮春落花时节，听鹧鸪声声哀啼；“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是对远行游子的呼唤，也是对逝去繁华的追忆。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带着鹧鸪一样的哀愁，郑谷来到离武昌不远的石城。这里是楚国美女莫愁的故乡。莫愁莫愁，可郑谷心中现在只有愁。他仿佛听见崔浩在向他呼喊：“来呀，比一比愁”。
郑谷提笔写下：
石城昔为莫愁乡，莫愁魂散石城荒。
美人已去，石城也随之荒芜。莫愁乡，已布满哀愁。
江人依旧棹舴艋，江岸还飞双鸳鸯。
江依旧，船依旧，双飞的鸳鸯依旧。但物是人非。
帆去帆来风浩渺，花开花落春悲凉。
烟浓草远望不尽，千古汉阳闲夕阳。
这一场江上的灵魂之约，从初唐来到晚唐，从仙气飘飘到暮春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