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最丑的美男子,法国总统称他为“国宝”

“他是那一代男演员里演技最好的一位,同一场戏,可以给你20种不同的表演方式,而且每种表演都很有效。”电影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曾盛赞法国影星让-保罗·贝尔蒙多。他戏路宽广,文戏武戏、悲剧喜剧样样在行;他塑造的形象代表着法国人的面孔,被誉为“法兰西最丑的美男子”。这位被法国人称为“贝贝尔”(Bebel)的88岁高龄影星近来“一直很疲惫”,直到9月6日在巴黎家中安详离世。这种状态冥冥中似乎暗合了他漫长表演生涯中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筋疲力尽》。

2021年9月9日,巴黎荣军院举行贝尔蒙多逝世悼念活动。贝尔蒙多的家人和来自政界、文化和体育界近700位嘉宾及其他千余名人士到场哀悼致敬。共和国卫队管弦乐队以庄重的方式演奏《马赛曲》,法国总统马克龙宣读悼念词,称贝尔蒙多为“国宝”。
一种古怪风格

当初没人看好让-保罗·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能走红电影界,“以你的长相,在这个行业永远不会成功!” 然而,56年的银幕生涯、80余部影片,贝尔蒙多以其独特的幽默搞怪成为法国人心中的奇才和电影界的“神圣怪物”。

1933年4月9日,贝尔蒙多出生于巴黎市郊塞纳河畔讷伊的艺术之家:父亲保罗·贝尔蒙多是驰名艺坛的雕塑家,母亲萨拉·雷诺-理查德(Sarah Rainaud-Richard)是位画家。不久,他们搬到了文艺气息浓厚的巴黎左岸。童年时每到周末,父亲都会带他去卢浮宫看各类绘画和雕塑,“然而对于我这样一个明显对马戏团更感兴趣的孩子来说,这顿文化大餐确实过于丰盛,有些难以消化了”。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当时更加醉心于“野蛮其体魄”,尤其喜欢自行车和拳击,据说还算是个不错的守门员。16岁辍学后,贝尔蒙多当了1年的业余拳击手。结束了在驻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军队的服役后,他又日渐对戏剧兴趣浓厚,遂听从父母建议去私立戏剧学院学习。

20岁时,贝尔蒙多考上国立巴黎高等戏剧艺术学院,开始在不同省巡回演出喜剧小品。在校期间,贝尔蒙多专业课成绩出色,演技也臻于成熟,但荷尔蒙旺盛的他将很多精力发泄在恋爱、酒精以及与朋友在街头肆意胡闹上。在1956年8月的毕业汇报演出上,他的小品表演大胆讽刺了学校制度,引得台下同学沸反盈天,激怒了校方,贝尔蒙多没能拿到正式的毕业文凭。不过,这没有阻挡他踏入电影圈的脚步。他在银幕处子秀、1957年的《步行骑马和坐车》(À pied, à cheval et en voiture)中戏份很少,在主演让-皮埃尔·卡塞尔旁边打下手。但翌年他就在《周日好朋友》(Les Copains du dimanche)中担演重要角色;和年纪相仿的阿兰·德龙(Alain Delon)联手出演喜剧片《卿本佳人》(Sois belle et tais-toi),开启了两人超过半个世纪的友谊。

二战后,法国社会飘浮着对茫茫未来的彷徨苦闷,整整一代青年人视政治为“滑稽的把戏”。当时的文艺作品开始注意到这些,刻画他们的精神世界。在1958~1967年的西欧,追求性解放、摇滚乐、自由表达的青年文化成为潮流,新浪潮电影成为这一潮流在法国的主要文化形态。贝尔蒙多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新浪潮导演克洛德·夏布罗尔的《二重奏》;不久,真正将贝尔蒙多载入电影史册的作品出现了——《筋疲力尽》(À bout de souffle),和特吕弗的《四百击》并称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开山之作,1960年由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导演。这部连剧本都没有的电影,在每个演员即兴发挥的表演下展现了一种逼真感,用不落窠臼的电影手法对法国电影乃至世界电影的发展起到了猛烈的推动作用。

影片中充满虚无主义色彩的小混混米歇尔一再想要逃离荒诞不羁的游戏人生,要到巴黎寻找女友帕特里夏,然后一起去罗马;在路上他偷汽车、枪杀警察,在与社会的抗衡中终于“筋疲力尽”,以生命的终结换得真正的自由。贝尔蒙多为影片“一切都是偶然的、随心所欲的、没有原因目的”的存在主义主题做出了最生动也最有恶趣味的表演。“这部电影塑造了两个彻头彻尾的可怕角色——美国女演员珍·茜宝和一个'既迷人又有点丑’,名叫让-保罗·贝尔蒙多的演员。”《筋疲力尽》在美国上映时,《时代》周刊记者博斯利·克劳瑟这样写道。这个既迷人又有点丑的米歇尔,立刻成为引领潮流的人物,凌乱的头发、透过烟雾凝视世界的方式、用大拇指抚摸嘴唇的动作,成为文化影像中反叛形象的标志。

贝尔蒙多和女主演珍·茜宝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漫步成为电影《筋疲力尽》(1960年)的经典一幕
《筋疲力尽》的成功和新浪潮的兴起为贝尔蒙多带来事业上的转折,他成为炙手可热的一线演员:和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合作《莱昂莫汉神父》、与彼得·布鲁克合作《琴声如诉》、与维托里奥·德·西卡合作《烽火母女泪》、与弗朗索瓦·特吕弗合作《骗婚记》⋯⋯他成了法国电影界的宠儿、新浪潮的代表人物,特别是他与戈达尔再续前缘的《女人就是女人》和《狂人皮埃罗》(Pierrot le fou,1965)尤为突出。
电影《骗婚记》(1969)剧照。贝尔蒙多的电影搭档中不乏众多漂亮女演员。
在《狂人皮埃罗》中,戈达尔营造了一个歌舞片、黑帮片、公路电影与画家委拉斯贵支、诗人兰波、作家福克纳生硬拼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贝尔蒙多扮演的费德南德与给他取名“皮埃罗”的前女友玛丽安娜旧情复燃,为了逃离黑帮的追杀,他们一路向南,一路疯狂枪杀,最终“皮埃罗”杀了玛丽安娜和她的现男友,自己也难逃毁灭的命运。观者如果看完《筋疲力尽》继而打开《狂人皮埃罗》,会看到同一个演员贝尔蒙多饰演着同一类角色,在生活之外的生活中,继续虚无主义者轮回的命运。
拍摄片场,导演戈达尔亲自帮贝尔蒙多“刷脸”。
这似乎也是贝尔蒙多的命运。一片成名之后,他与让娜·莫罗联袂出演《琴声如诉》,小说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剧本对他来说“太有知识性了”;对于为彼得·布鲁克、阿伦·雷乃和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这样的艺术家导演工作,他经常感到矛盾——他曾表示,自己参与的一些智性上最有野心的努力让他感到厌烦;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他对在一部又一部电影中扮演年轻的反英雄角色感到恼火。总的来说,贝尔蒙多仍然“对马戏团更感兴趣”。
一名法国人

“我最终被贴上了特技演员的标签,而我在职业生涯中想做的是在马勒、戈达尔、梅尔维尔和韦尔纳、德雷、劳特纳等人之间游走。”这并非自相矛盾的说法,而是贝尔蒙多参演了更多喜剧和商业电影之后的任性发言。

20世纪70年代开始,贝尔蒙多进入商业电影领域,成为一名多产的动作和喜剧明星。《冬天里的猴子》《阳光下的十万美金》《贼中贼》⋯⋯他给动作片角色带来一丝喜感,给予喜剧片角色一种危险的刺激。他一会儿把自己挂在摩天大楼上,一会儿跳过飞驰的火车,或把汽车开下山坡。他在南美拍戏时被要求跳进一条全是蛇和食人鱼的河,于是他抓起一大块咸牛肉扔进浑浊水中,继而跳入河中拍完了这场戏。之后他说:“管他呢!如果它们不啃那块牛肉的话,也不会把我吞了。”

【大飞贼】
【恐怖笼罩城市】
【动作】
贝尔蒙多曾在多部电影中上演惊险动作。剧照分别为《大飞贼》(1971)、《恐怖笼罩城市》(1975)、《动作》(1977)。
1970年,由阿兰·德龙担任制片人,与贝尔蒙多合作的《江湖龙虎》(Borsalino)票房大获成功,贝尔蒙多受到启发,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塞利托电影”(Cerito Films),并以他祖母的名字(Rosina Cerrito)命名。他接连拍摄了《普保罗医生》《夺命太阳下》《史塔维斯基》《骗子难过美人关》《恐怖笼罩城市》《捕手》《替身演员》《危情谍影》等多部卖座影片。
贝尔蒙多与密友阿兰·德龙堪称法国影坛双子星,如果想要一窥法兰西电影的堂奥,这两人的影片是绝对绕不开的。不过,两人也相爱相杀多年。曾经,风靡世界的《江湖龙虎》被美国主持人评说有点像《邦尼和克莱德》时,德龙一脸不屑地反驳:“我和贝尔蒙多可是克莱德和克莱德!”1998年两人合作的《二者必居其一》(Une chance sur deux)被视为法国影坛的大事件,在剧中贝尔蒙多吐槽德龙“爱表现!”德龙则骂他“恶心!”在戏外,导演为了激发表演激情,让他们脱离剧本自由发挥,结果两人不顾摄影机开着直接“吵”起来:贝尔蒙多控诉德龙拒绝签名还抢走他影迷的陈年旧事,德龙则掰着指头数贝尔蒙多有多少次没参加他的生日聚会⋯⋯这对活宝,从家庭出身到表演方式再到选片风格都大相径庭,连外貌也是。贝尔蒙多不算挺拔的鼻子、黝黑的肤色、厚厚的嘴唇,看似比五官精致完美的德龙差了一大截,却被影迷誉为“法兰西最丑的美男子”,标志性的歪鼻子、壮实身材和痞气笑容在法国引领风潮。
贝尔蒙多与好友阿兰·德龙

自贝尔蒙多从影之初,不少人认为他外貌丑陋,根本不可能在影坛多有发展。好在他生逢于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美丑的主观评价与电影的叙事手法同时迎来全新的颠覆与挑战,他更自嘲:“《筋疲力尽》的革命之处在于找了一个不好看的男主角。”但他可能并未意识到,他为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和达斯汀·霍夫曼等相貌普通而演技精湛的演员打开了一条通道;他更堪与亨弗莱·鲍嘉、马龙·白兰度和詹姆斯·迪恩相提并论:他与鲍嘉相似,为英俊浪漫的角色带来愤怒“调味”;他和白兰度一样,常对自命不凡的导演不屑一顾;而他与迪恩的共同点则在于他们都成为了那个时代被广泛模仿的流行文化人物之一。

当记者要他解释长久以来在女性观众中的人气时,贝尔蒙多不假思索地耸了耸肩:“谢天谢地,每个人都清楚,身材好的丑八怪都能泡到妞。”在电影中,他能拥抱最美丽的女演员,从凯瑟琳·德纳芙、索菲亚·罗兰到克劳迪娅·卡汀娜和弗朗索瓦丝·多尔内,电影圈对他的诱惑也着实不少。第一次结婚时他才19岁,妻子艾洛迪·康斯坦丁(Elodie Constantin)为他生下3个孩子;1965年拍摄电影《杀手闹翻天》(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时,他爱上了搭档乌苏拉·安德斯(Ursula Andress),1968年与艾洛迪离婚;1972年,与乌苏拉分手后,贝尔蒙多谈过多段恋爱,直到1989年遇到比自己小24岁的舞蹈家纳蒂·塔迪维尔(Natty Tardivel),同居10年后结婚。2003年,他第4次当爸爸,2008年离婚;随后,贝尔蒙多又爱上33岁的模特芭芭拉·甘多菲(Barbara Gandolfi),2012年与其分手。对于这些花边新闻,他早有言在先:“我不是一个死人。请记住,我是一名法国人。”

1992年,贝尔蒙多与家人一同出席活动。从左至右为他的女儿帕特里夏(1994年于一场火灾事故中去世)、第一任妻子艾洛迪·康斯坦丁、儿子保罗、贝尔蒙多和儿媳劳纳。
1990年,贝尔蒙多在巴黎马里尼剧院表演后与家人相聚。从左至右分别是他的兄弟阿兰、第二任妻子纳蒂、贝尔蒙多、女儿弗洛伦斯抱着她的女儿安娜贝尔、母亲玛德琳。    Patrick Davy 摄
贝尔蒙多与小女儿斯黛拉登上杂志《巴黎竞赛画报》(Paris Match)封面。尽管父女俩相差70岁,但关系很好,贝尔蒙多常在周末陪女儿骑马。
一个动词

尽管八卦繁多,至上世纪70年代末,贝尔蒙多依旧是法国票房最高的明星之一;1983年,法国《电影》周刊评选年度最佳男演员,第一名仍是贝尔蒙多。早在前一年,贝尔蒙多主演的喜剧片《王中王》(L’As des as)在法国上映,他在片中扮演了二战期间的一位法国拳击教练乔治,不仅让学生获得奥运金牌,也让希特勒的姐姐爱上了他,粗犷又滑稽的形象证实了贝尔蒙多在欧洲影坛“王中王”的地位。

除了在《王中王》里打拳,贝尔蒙多在《里奥追踪》《危情谍影》等一系列影片中饰演根据其拳击手般体格量身打造的角色时,多不用替身,独立完成惊险表演,这也源于他青少年时代对拳击的热爱。早在1949 年,贝尔蒙多就在巴黎首次亮相业余拳击比赛,第一个回合便打败了对手。他成绩不菲,一年间取得4胜1平4负的成绩,之后便金盆洗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脸已经有些认不出来了,便决定不再打拳。”而他多年后仍热爱这项运动,一提到拳击,他还会眼睛发亮并感慨:“啊,拳击,如果我是休格·雷·罗宾逊或者穆罕默德·阿里该多好!”

热爱网球的贝尔蒙多常常与老搭档夏尔·热拉尔(Charles Gérard)观看法网比赛

贝尔蒙多是一名很有天赋的拳击手,在短暂的业余生涯中连续3次击败对手。
世界上少了一位业余拳击手,多了一位《丁丁历险记》和法甲球队巴黎圣日耳曼的忠实粉丝——1970年巴黎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创立之初,贝尔蒙多曾作为初始投资人担任过俱乐部副主席,更多了一位影坛巨星。
贝尔蒙多热爱足球,1964年他作为守门员参加了一场足球赛。
2011年,贝尔蒙多获得戛纳电影节终身成就金棕榈奖;2016年,威尼斯电影节授予其终身成就金狮奖;2018年戛纳电影节官方海报更出自《狂人皮埃罗》中他与安娜·卡里娜接吻的经典一幕。
《狂人皮埃罗》(1965)中,贝尔蒙多与安娜·卡里娜的经典一吻。
而早在1989年,贝尔蒙多就凭借《雄狮萨姆》(Itinéraire d'un enfant gâté)获得法国电影界最高荣誉凯撒奖最佳男主角,个性耿直的他竟然拒绝出席颁奖礼领奖,只因1976年诞生的凯撒奖,名称和奖杯设计都源于法国现代雕塑家凯撒·巴尔达奇尼(Cesar Baldaccini),但父亲老保罗·贝尔蒙多和这位雕塑家向来不睦。于是,贝尔蒙多就替老爸出头。直到2017年,凯撒奖再度向他伸出橄榄枝,贝尔蒙多终于放下成见,到场领取了终身成就奖。
2017年2月24日,贝尔蒙多再次获得凯撒电影奖,并出席颁奖典礼。  Thibault Camus 摄
贝尔蒙多转入幕后工作后逐渐淡出大银幕。2001年他经历了一次中风,右半身失去知觉,好几个月不能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轮椅出行,直到2009年才出演了他最后一部电影《男人与狗》(Un homme et son chien)。在影片中,他扮演了一位孤独的老人,经历了无家可归、失去积蓄等苦难,唯有其忠狗矢志不渝地陪伴,唤起他活下去的勇气。贝尔蒙多那张“沟壑万千”的脸上带着孩子般的善意和天真,为人物性格增色不少,似乎也诉说着一位驰骋影坛的偶像步入老年的无奈。2016年,在接受电影杂志《首映》采访时,时年83岁的“贝贝尔”曾这样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我有幸成为浸入各种类型片的演员之一,从精致的新浪潮电影到爆笑的喜剧。我真的不后悔。”
贝尔蒙多中风后拍摄了人生最后一部电影《男人与狗》
“我在18岁步入演艺圈时就遇见了他,一个谦虚、慷慨、善良、有趣、热爱生活、令人永生难忘的人,他永远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法国著名演员、导演纪约姆·卡内这样追忆贝尔蒙多。2021年9月9日,贝尔蒙多的葬礼在巴黎荣军院举行,“他永远都是伟大的。让-保罗·贝尔蒙多是'国宝’,他风度翩翩又谈笑风生,既能高谈阔论又身姿矫健,既有英雄般的伟岸崇高,又平易近人,他是不知疲倦的顽童,又是语言的魔术师。在他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哀悼恰如其分,早在1964年,《时代》周刊就宣布贝尔蒙多代表着“当代法兰西的面貌”。
贝尔蒙多的演艺生涯被视为法国电影的缩影,不妨用2013年昆汀·塔伦蒂诺在卢米埃尔电影节上对他的致敬总结他的一生:“贝尔蒙多这个名字,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影星的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动词。一个代表着生命力、魅力、意志力的动词,'超级酷’的意思。”
千人一面的贝尔蒙多是法国电影的缩影
本文选自2021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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