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风解红楼04:漫谈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
诗词曲赋
红楼梦属于典型的借壳上市之作,它以三个神话为基础展开,借鉴他人的诗词、谶语、酒令、戏剧和其他文学作品无数。孟子说得好,“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意思是读一个人的诗词就要对他的时代了解,不然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成为那样的诗人,为什么写出来那样的诗词,读者又怎么能够理解他的作品呢?中国古典文学有唐诗宋词两座高峰,那么红楼梦里的诗词比之唐诗宋词如何呢?有人认为颇佳,有人则认为红楼梦里的诗词不值一谈,凡是贬低书里的诗词的都是没有看懂红楼梦诗词曲赋的真实水平的,不但红楼梦诗词里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等名句不输于高水平的唐诗宋词,其他的谶语和诗词也是高水平的,如果各位发现并理解了戚序里说的一喉两歌,那么说红楼梦诗词属于唐诗宋词后中国古典文学的第三座高峰也不为过。
这样的话放在中国任何一首古典诗词都是合适的,放在任何一本古典小说里也是合适的,但是对于红楼梦不然。红楼梦是真正的文备众体,其中的诗词曲赋涵盖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应有尽有。用诗词曲赋塑造人物,展示人物的独特性格和命运,是曹雪芹大师的发明,也是红楼梦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借用蔡义江先生的分类,红楼梦里的诗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这些诗相当多的引用自各类古诗,比如第一回好了歌注里的为他人作嫁衣裳就引自唐 秦韬玉《贫女》诗,原句为:“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第六回里的朝叩富儿门引自唐诗·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原句为:“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第十八回古诗冷烛无烟绿蜡干引自唐钱珝的《未展芭蕉》诗,全诗见唐韦索毂《才调集·卷一》原句为:“冷烛无烟绿蜡干, 芳心犹卷怯春寒。”诗中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的,可谓丰富多彩。有的诗词虽然命运引用具体诗词,但是已经是借用的,读过一首小小的唐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忽然就觉得,那个大风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归人,其实和红楼梦里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再说词,词起于晚唐。词调的数量之多是由于宋人的创调。吴世昌先生认为宋代大作家如柳永、周邦彦、姜夔、史连祖等都是音乐家,他们不满足于现存的流传于民间的小调,便自制乐调,再按调填词。宋以前的词调不多。《花间集》虽然共收十八个作者五百首词,却只有八十七个词调,而且以小令、中调为主,百字以上的长调一首也没有。有关“词”的各种不同的名称,实质上反映了这种文学艺术形式的内涵或本质的多面性、复杂性和流变性。红楼梦里词的比例不大,词牌也不多,比较著名的是吟咏宝玉的两首: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另一首: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甲眉批曰: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戚则夹曰: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晚唐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韦庄等都写过不少词。红楼梦里也有引用,二十二回《山门》中“寄生草”曲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 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引自清丘园《醉打山门》寄生草曲。第二十三回 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引自明汤显祖 《牡丹亭》惊梦【山桃红】歌词,原句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 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第二十三回 古词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引自南唐李煜《浪淘沙令》词,原句为:“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二十三回唱词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引自元王实甫《西厢记》契子·么篇曲,原句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其他这里不一一细说,这里再说说酒令。吴世昌先生也说过,酒令”是古代中国在社会活动中的一种风俗。《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说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的“执法”,就是执行酒令和纠令的。唐代则以歌女行酒令,即唱一曲子劝客饮酒。在行酒令时所唱的曲子即是“小令”。孙棨的《北里志》说当时歌女“自幼丐育……初教之歌令,而责之甚急”。又介绍歌女中“天水仙哥……善谈谑,能歌令,常为席纠。”又说郑举举“亦善令章,尝与绛真互为席纠”。“席纠”即古代的“执法”“御史”。晏几道的一首《鹧鸪天》说:“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作者在《小山词》的跋文中自己承认他的词都是为他朋友家中的歌女写的劝酒之词,但是词中的内容却是“古今不易”的“感物之情”和“悲欢离合之事”。从这里可以比较红楼梦里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人在一起的酒令,后文详述。红楼梦的大部分诗词,并非一般文学作品里的闲文,可看可不看,它不但是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文本内容有不可开交的密切关系,而且局统一相对的独立性,隐写了文本无法言传的秘密。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它古典小说中所未曾见的。
红楼梦第五回里谶语性的判词甚多,作者罗列了十五首。正钗副钗暂且不论,为什么晴雯名列第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不知道红学家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这第一判词开始就有戚序里所说的一喉两歌的意思。晴雯出场比较晚,按说晴雯的相貌和宝黛比较并不出众,性情里风流灵巧招人怨,没有鸳鸯那么刚烈,她和贾宝玉之间也是清清白白,没有袭人的初试之事,按说副钗里袭人第一,但是为何让位于晴雯?这里给出提示,红楼梦众钗里晴雯派名第一是因为她和红楼梦里隐写的第一主人公有关。判词里袭人排名第二,判词说她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甲夹:骂死宝玉,却是自悔。袭人也是善解人意的丫鬟,被王夫人喜欢,但是因为袭人行事说话欠周到被贾宝玉怀疑而赶出了大观园。红楼梦全书最早出现,但在东府里名不见经传的香菱排名第三也让人有点狐疑。岂不知香菱,也就是甄英莲是书中很关键的角色和联系人物。判词里关于香菱的诗是这样写的:“根并荷花一茎香”,香菱是生长在水塘里有菱角,荷花也是生在水里的,所以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有一位著名的诗词研究者认为她从小就被拐走卖出去了,卖给人家做妾,而且是在大妇的淫暴下受尽屈辱和虐待,当然是“遭际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是拆字的谜语,说的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两地生孤木”是桂花的桂字,一边是木,一边是两个土字。这样就有问题了,这里的拆字法和谐音法是没有错的,但是按照这个规律不问青红皂白的走下去就中了作者的计了。用一首诗简写香菱的一生,按照一喉两歌的分析,其实也在写另外一个人的一生,这里是好像一个谜语,其实是两个谜语。正册第一首可叹停机德,甲夹:此句薛。戚夹:乐羊子妻事。堪怜咏絮才,甲夹:此句林。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甲夹: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其实也有一喉两歌这个问题。个中详细情节以后慢慢说。
再来分析两首咏白海棠,请看宝钗作的第一首:
珍重芳姿昼掩门,
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
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
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
不语婷婷日又昏。
还有黛玉作的第二首:
半卷湘帘半掩门,
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
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
倦倚西风夜已昏。
曹雪芹写诗词的妙处,在于他对于形同的吟咏对象,不同的人书写时不同的风格,黛玉是黛玉的性格,宝钗是宝钗的性格,史湘云和贾探春同样是火辣辣的性格,写出来的诗词也有不同。这些诗词虽然不能和李白杜甫比较,但是作者对各种各样的典故也是信手拈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丝毫的粘滞和生涩。在这里有两位诗词大家的分析是值得商榷的。当然这两位诗词大家的分析都超出一般读众的理解力。但他们却在解读红楼梦诗词里没有把握基本的方向。具体分析,一位老先生把对“诗”的评论,一下就拐到“诗中隐喻”上去了,所谓顾左右而言他。 “‘淡极始知花更艳’,言说宝钗之所以‘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能笼络人心,得到上下的夸赞。‘愁多焉得玉无痕’,话中有剌对宝玉,黛玉这二‘玉’的讥讽”云云。仅就诗中的隐喻来说,另外一位老先生说,深挖薛诗之隐喻远不止这些。譬如,从“知花正艳”里,我们可以嗅出薛姐对“生于末时”的人生命运,毫无感知。“愁多焉得玉无痕”也不应视为是对“二玉”的讥讽,该是带劝诫惋叹之意的,“玉无痕”三字说得很有保留余地;再如“不语婷婷日又昏”有命运不能自主、空捱时日的无奈之叹。此外,“自携手瓮灌苔盆”能泄漏出薛姐“追宝玉”有滴水穿石的决心。其实两位老先生分析的基本面是又问题的,这里的歌咏白海棠绝不是借此表述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性格特点和对人生对他人的态度,白海棠诗作是为了缅怀旧人,白海棠是与红楼梦大观园里某些人有紧密联系的人,她虽然故去了,但是却给了她们生命和帅真的性情,这里众人的题咏是为了纪念那个隐写的人,和林黛玉薛宝钗本人没有关系。
注:本文参考借鉴了叶嘉莹和羽之野等人的部分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