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东坡有一则笔记: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子瞻不能决。”说是自个得了红眼病,不能吃发物鱼。嘴不同意说,它是你眼,我是你嘴,不能因为它不舒服,让我不痛快啊。然后,东坡自己也不晓得咋办好了。
这一则透着吃货馋样儿。想着小时喝药苦,祖母说把鼻子捏着就不苦啦,信以为真,其实还是那么苦,好像没闻着苦味,苦就少那么一点儿,得到许多安慰。
这样的安慰是苦中作乐,有点说不上来的趣味在里头,很多时候,我的右手比左手辛苦,歇下来时要慰劳右手,用左手给它按摩一阵子,这算是有个交代。有时却交代不上,有一阵子右边的一颗牙时不时疼,吃饭得靠左边的牙,在心里说,等它不疼了,让左边牙休息。没想着,有一天这颗牙掉了,活活的一个缺,这等于骗了左边牙,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想着喝上一个月粥,让它休息,结果嘴巴不情愿,还得麻烦牙齿。
这两天看盛如梓的《庶斋老学丛谈》,他是元代人,记有一则宋代词人曹豳的轶事:“曹东畎赴省,陆行良苦,以词自慰其足云: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迢,犹在天际。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个,弓样鞋,夜间伴你。”这是安慰脚的话,你带着我去京都,一路辛苦,等我做了官,给你穿官靴,不行的话,再给你找个女鞋做伴儿,满脑子的好事。
东畎是曹豳的字,有批评家认为此词格调不高,几近下流,疑是他人假托。不过这词心理活动鲜明,很可爱啊。
于是,就想着脚辛苦,很多年前,老家还没通公路,供销社的物资靠人背驮肩扛,这群人不叫挑夫不叫搬运,叫“背脚”。脚怎么背?也许是想突出脚力的不易。背脚的人,红汗淌黑汗流,走不远,要歇脚,长长地吁气,咒骂山高坡陡,等背到地方,好好的人不会走路了,像木偶,直喊着腿脚走僵了走硬了。供销社的食堂女师傅,端出木盆,添出来热水,背脚的围着大木盆坐着泡脚,喊一声水凉,再加一瓢热水,差不多要泡一个时辰,脸色才活泛起来,有力气跟女师傅开两句半荤不素的玩笑。
在老家,客来,端一盆洗脚水,递一双干净的换脚鞋,是个礼数。自然,等客人洗完脚换鞋的当儿,抢着倒掉洗脚水,无疑是心意。
看《水浒传》,十字坡母夜叉孙二娘干杀人勾当,放翻鲁智深,放翻武松,都要说一句,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这个“洗脚水”是蒙汗药,《金瓶梅》潘金莲也说这句,这个“洗脚水”是风情。
啥风把你吹来了啊?这句客套话不全是客套,有惊喜在里头,端一盆洗脚水,就是简单的接风洗尘。
东坡有句诗:还须更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也是接风洗尘,不过软脚之事,还得洗脚。至于酒饭招待,自然少不了的,可没洗脚,再好的酒饭,怎么吃都不服贴。
古人送别,喜欢折柳折梅,或者岸边踏歌。至于归来:鹊声迎客到庭除。问谁欤?故人车。千里归来,尘色半征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身灰土,得洗尘。洗尘多是山吃海喝,充肠适胃,洗脚的事很少有人提起,“瓦盎深及膝,时复冷暖投”,这才算洗个好脚。
有一年我二舅涉水来,脚泡得发白,洗个了好脚,叹息我家木脚盆大,踩着稳当。父亲就送给他,他背着厚重的木盆像是背一口平底锅,那一幕现在想起来还是动人。那时还盼着外爷来,端水洗脚之后,悄悄把他鞋子藏起来,害怕他有事要走。藏是藏不住的,他要走得找出来,抱着他的鞋恋恋不舍,要哭一场。真切得恍若昨天,只是外爷坟前的树都可以做柱做梁,我的头上也快谢顶。
老家有一首小曲儿:豆芽菜,长拐拐,麻城县里做买卖。银钱挣了两口袋,三十晚上才回来。老婆儿,开门来,擦个火,点个灯,洗个脚来好成精。
老汉老汉悄点儿声,过细窗外有人听!
咧嘴大乐,“洗个脚来好成精”是提议,“过细窗外有人听”是应答,乡野情话,却也温软可人。
至于自个儿洗脚,倒也不用人督促。陆游有一句,洗脚上床真一快,稚孙渐长解烧汤。想来真好,只是稚孙来烧水之事,好像还遥远。不过,好心好意,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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