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008年的大鹏与2020年的大鹏互道一声“吉祥如意” | 全文娱

作者丨刘睿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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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导演的电影《吉祥如意》可能是2020年最好的新片之一。
不仅是影评人会称赞的那种好,叙事结构、拍摄手法,《吉祥如意》都有它独到地方。更难得的,即使普通观众也能轻易与作者共情。在中国电影资料馆1号厅观影时,我便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与这电影的“连接”,现实和虚构的界限模糊了。
这种神奇的体验,让人很难想象是大鹏创造的。面对大量好评,豆瓣上也有人问“这些影评至少有一半是买的吧?!恶不恶心啊?”还有人在《第一导演》的公号下留言,质疑“大鹏也把你唬住了?”——他可以是喜剧片演员,可以是短片《屌丝男士》系列的导演,可以是坐在搜狐格子间的职员,可以夸张、投机、哗众取宠,但他唯独不可能是一个正经的文艺片导演。
图源:大鹏个人微博
他本该更早接受这些质疑。2018年,大鹏的《吉祥》获得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这是新闻点,但那届金马奖因政治元素并未在内陆引起关注。他也应该接受这些质疑,因为从2018年之后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只是短暂地“文艺”了一下。在那之后,《铤而走险》《受益人》《大赢家》......观众放心了,大鹏还是那个熟悉的喜剧人大鹏。
没想到,大鹏正在悄悄努力,准备惊艳所有人。同是金马出身,2014年的《大佛》拉伸成了2017年的《大佛普拉斯》,大鹏也把2018年的《吉祥》拓展成了2020年的《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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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如意》
从拍短片到拍长片,是不少新人导演的必经之路。但大鹏不是新人导演,《吉祥如意》也不是《吉祥》的Plus版长片。
可以这样理解,《吉祥如意》就是《吉祥》加《如意》。前半部分《吉祥》是一个以三舅为中心的故事,后半部分《如意》则是《吉祥》的幕后。它解释了大鹏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以及为什么是大鹏来拍这部电影。
它很像是一个实验。很少有导演会这样实诚地把短片整块放在长片里,并将其作为叙述的一部分。当《吉祥》部分结束,《如意》两字在银幕上亮起时,还以为只是一次蹩脚且粗糙的转场,没想到主角不同、类型不同的两块,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粘合成了整体。
《吉祥》获得了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
大鹏说,他2016年构思这个故事时,就计划好以两部分来呈现。《吉祥》(原定名:《姥姥》)是记录姥姥,以及以老人为中心的一家人,如何团年的故事。《如意》则是拍摄他回家拍摄这个故事的过程。筹备那年冬天,他跟女演员刘陆讲,拍这部戏就是拍“天意”。因为他不知道能拍到什么内容,也没设置明确的故事线。
后来回到老家后,一切果然没有按照大鹏预想的情况发展。姥姥意外跌倒,没有挺过小年,在家里去世了。大鹏不得不一边料理后事,一边连夜修改剧本。《吉祥》的主角变成了患有脑疾的三舅,一个丧失语言能力,只会大喊“文武香贵”的病人。《如意》部分则成了大鹏对自己的拷问——如果不拍,姥姥是不是不会去世?到了这个时刻,摄影机要不要停?
在《吉祥》里,观众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大鹏的在场,因为这就是大鹏的故事。通过大鹏的视角,观众得以看到这个东北小村镇的全貌,再从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三舅的人生:一个顶梁柱般的人物,家族里条件最好的人。给哥哥送米面,给弟弟的孩子办户口,却因为一场怪病突然失智了。妻子离开了他,带着女儿二十年不曾回家。他每天嘴里嘟囔着“文武香贵”,就是在大喊兄弟姐妹的名字——他叫王吉祥,大哥叫王吉文,“吉”是排辈,兄弟姊妹分别是“文武香贵”。
失智的王吉祥和女儿“丽丽”
兄弟姐妹甚至比妻女还亲,这是非常传统的上一辈家族,也是属于独生子女的一代人正在遗忘的人情。姥姥在世时,她自然地承担起照顾儿子的责任,一奶同胞也因为共同的母亲团结在一起。但当母亲倒下了,兄弟姐妹不得不接过母亲留下的“包袱”,讨论谁来照顾失智的兄弟,谁来继承母亲留下的房子?
前半部分最具张力的一部戏,也围绕着姥姥去世后的第一顿团年饭而展开。谁来照顾三舅?留在家乡的二大爷说话夹枪带棒,嫁出去的姑姑成了家庭的“外人”,二十年才回一次家的“丽丽”没能力照顾父亲,只得磕头下跪......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自己的父辈——就像我的爸爸,家族里的第8个孩子,他曾经依恋自己的哥哥、姐姐胜过自己的家庭。但当父母去世、儿女成人,家庭的凝聚力也在消失。如今的年夜饭再也没人张罗了,也很难找到聚齐所有人的由头。
《吉祥如意》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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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出来
《吉祥》部分结束,观众已经完全与电影共情。但大鹏显然没有想止步于此。他快速地在《吉祥》和《如意》之间插入了转换点,屏幕上出现了短片《吉祥》于2019年北影节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一场放映。同样的影厅,同样的画面,同样的“映后”,相信每位坐在资料馆的观众都会体验到完完全全的穿越,以及某种超出观影预期的心情。
这时,2019年的观众代替提问大鹏:“你作为一个商业片导演,为什么会考虑拍这样一部短片?”那时大鹏在台上愣住了,并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还是为了剧情有意为之。因为到了《如意》,观众会意识到,大鹏是王吉香的儿子,是《吉祥》的监视器背后穿着蓝色大鹅羽绒服的导演。他拍《如意》,就是在解释这个故事为何诞生,又为何走向失控。
大鹏是该片的导演、演员,又是故事的亲历者
大鹏介绍说,《吉祥如意》的摄制组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拍《吉祥》,一部分拍他拍摄《吉祥》。《如意》补充了许多《吉祥》没有的细节,同时把视角对准了摄制组。前半部分只以声音出镜的大鹏不再回避,饰演“丽丽”的演员和“丽丽”本人同时现身。整个片子的素材量大幅增加,接近80小时。电影的主题也转移了,从乡土家族变成了电影与现实的界限、纪实与虚构的界限。
观众无法否认,《如意》承载了作者巨大的情感。除了饰演“丽丽”的刘陆,一切演员他无法控制,一切剧情不能再来一遍。大鹏除了是导演,也是演员,是这个大家族的一份子。观众会看到他擦拭镜头,在送姥姥上路那个晚上牵着“牛”的尾巴,以及作为家庭成员调节矛盾。
多元的身份会给观众催生出某种巧妙的情绪。用影评人“@观海云远”的话来说:“当导演本人也成为被拍摄的对象时,纪录片的手法便宛然拆解掉了作伪的痕迹,触及到了虚之背面的情感实体,令银幕内外的人在那一刻同频共振,产生了真实的情绪通感。”
这种通感在《如意》的家宴部分达到了高潮——原来在“丽丽”下跪磕头之后,演员刘陆因为不知所措跑出了镜头。她和丽丽本人同时出现在镜头里,形成了参照——刘陆低着头,接近崩溃,而丽丽本人却貌似无所谓地刷着手机。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模糊,大鹏似乎既拍了“真实”,又拍了“真实”之外的“真相大白”。
左三是真实的丽丽,左四是饰演“丽丽”的刘陆
拍到这一场,大鹏用对讲机讲:“别拍了,摄影机都停下吧,我去劝劝。”拍《吉祥》的A组摄像大哥关了机器,手在抖。拍《如意》的B组摄影师仍在继续,这是真正的“摄影机不要停”的故事。大鹏在映后说,他很感谢这个摄影师。没有他,就没有这个“丽丽”与丽丽坐在一起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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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机的大鹏,勤奋的大鹏
大鹏在《吉祥如意》里做了一次非常新奇的尝试。
观众可以把它看成故事片,因为从剧情中不难看出作者“事后干预”的痕迹,但又无法否认,电影寄托了大鹏非常私人、真挚、浓厚的情感。大鹏说:“视听语言看上去很纪录,但又有演员,也有剧情片应该拥有的一切要素。很难去描述到底是什么电影,交给观众吧。”
正因为它很难被定义,整部片子的感觉更接近“天意”。就像大鹏所说,他不知道自己能拍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形式是否能成立,《吉祥如意》这个结果是幸运的,也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产物。可是,“天意”往往只降临在有准备的人身上。这种形式能够被接受,尤其是被一个已经证明商业价值的导演及其背后的资方所接受,是因为大鹏愿意尝试新的表达、新的叙述方式。
认识大鹏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线下的大鹏有些拘谨,说话很慢,一点都不好笑,与镜头前的他大相径庭。这样一对比,他在自己的工作上显得太过“用力”,用力地突破性格中安静的部分,用力地抓住成名的机会,这或许也是他常常被解读为“投机”的原因。
太过用力,当然也和他本人的经历有关。大鹏是真正的“小镇做题家”,从吉林建筑大学毕业后,他到北京的互联网公司上班,从实习生做起,拿每月5000多块的工资。大鹏住在通州,搜狐的总部在长安街,他每天要坐八通线在国贸换乘,再坐一号线。
大鹏是个擅长抓住机会的人。视频节目的主持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大鹏自告奋勇地顶替了一把,从那以后就从幕后转到了台前。赵本山和搜狐经常合作,大鹏也搭上了线,2010年4月5日,他正式成为了赵本山第53位弟子。但他真正抓住的风口,是互联网短剧。他自编自导的《屌丝男士》把他推向了互联网浪潮的顶端,也直接促成了10亿电影《煎饼侠》的诞生。
《煎饼侠》-大鹏剧照
大鹏火了,是时代的幸运儿,但爆火常常会让人心理失衡,失去安全感。大鹏的多年好友,编剧苏彪在接受《人物》的采访时这样形容:“觉得自己有进入北京的资格和底气了……就感觉在做梦,时代和观众把你顶到了这个位置,接下来你要把这个梦紧紧地抱在怀里,才能感觉到温暖,察觉到能量。”而要抱住这个梦,就绝不能允许自己被淘汰,也不能停下。
北影节放映那天,大鹏本想到现场,看看一年后再次坐在资料馆看《吉祥》的观众有什么反应,但他因为其他工作没办法现身。映后交流环节,通过直播连线的他一直被工作人员催促,他离开前还劝主持人沙丹:“可以多聊聊,不要因为他被打扰”。大鹏的日程实在是太满了,这从大鹏工作室的成员“番茄”的朋友圈就能可见一斑——永远都在打卡不同的拍摄地,永远在前往工作的路上。
因为工作,大鹏只能通过直播连线的方式参与映后
可是,如果没有勤奋的大鹏,他也许想不出来《吉祥如意》的结构,也不会费心尝试难赚钱的《吉祥如意》。这部电影的好,不仅仅在于结构新奇,还在于创作者的真诚。从某种意义上讲,《吉祥如意》也是大鹏对于自己的救赎。
当片子结尾转到2008年的家庭录像,转到大鹏身体仍然健朗的姥姥,以及墙上贴着的搜狐入职照,大鹏完成了投机的自己和勤奋的自己之间的和解。2008年的大鹏与2020年的大鹏互道一声“吉祥如意”,转身之后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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