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十九)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九)

贾德义把脑壳都想痛了,都琢磨不出一点道道来。耿脑壳说这些人出了大院便奔碧月乡场方向去了。莫不真是左幺长子的人来干的?妈的屄!要是见了这些私娃子非得把他们挫骨扬灰!他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捏在手里戏耍了一番。不由得愤愤起来,提起椅子一阵乱砸。贾小乔回来见了,也不劝,冷冷地笑着说:“乡公所里的团丁个个本事稀松,连个鸭子也逮不着。还指望把人家挫骨扬灰?”

贾德义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娘儿俩个没一个给老子省心的。”贾小乔冷哼一声,转身回屋里去了。孙大脚拉住她战战兢兢问道:“你爹还在闹腾?”贾小乔走到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道:“妈,你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孙大脚跌足道:“我的先人,家里闹成一团粥了,你还有闲心看汉子?”见贾小乔一副陶醉的样子,便问道:“是刘四海?我不是给你说了么,这家伙是狗坐烟篮子不受人抬的,说他干什么?”

贾小乔嗤地一笑,道:“哪里是他?”

“莫不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汉子?”贾小乔撅嘴道:“你道我是你呀,光拣汉子来觑。”孙大脚道:“哟,你大了便瞧我的笑话来了。不是汉子是白脸书生?”

贾小乔顿足道:“妈吔,你是狗嘴里吐不出……好话来么?是豆倌,老王家的那个豆倌。”

孙大脚道:“不就是个佃户么,有什么好看的。”贾小乔道:“你没有见到,他今天捉了好多鸭儿的。”孙大脚呸了一声:“不就是捉了鸭子么?”听得贾德义咚咚的脚步声过来,呜呜连声,道,“我的命好苦哟,不就是个穷鬼家的……啵……”

豆倌在清河露了脸面,让人不敢小觑他。他和邱麻子手里提着鸭子走上岸来,一眼便瞧见豆腐坊的张小妹站在人群里偷眼望他。豆倌分开众人,挤到张小妹跟前道,原来你也来了。张小妹脸颊绯红,低首瞅着地面。豆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把手里的鸭子递到她面前,说:“给你!”张小妹道:“不要,人家要笑话的。”说完,转身便走。豆倌口讷,站在那儿发怔。张小妹回头看他,低首一笑,颈脖儿都红了。

“啧啧,哥哥给妹妹送鸭子倒是少见。”

豆倌回头一看,是贾小乔,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由一红。贾小乔道:“一个大男人的还害什么臊?王家哥哥,你今天好厉害。”豆倌撇头道:“我不要你说好。”望着张小妹的身影,怔怔出神。贾小乔觉得嘴里酸溜溜的:“唷,人家都走远了,不怕把脖子望掉?”豆倌叹了口气,怏怏不乐朝高台去。贾小乔跟上几步道:“王家哥,你把鸭子给我好不?”

豆倌道:“你家里还缺鸭子吃?这是我们刘老太爷的,还要拿它换彩头呢。”贾小乔见他不睬自己便道:“张家妹子喜欢你。”豆倌停住脚步,惊奇地问:“你怎么晓得?”

“焖墩儿!”贾小乔踏足道,“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张家妹子好看?”

不要脸,豆倌暗骂道,咽了咽口水说:“你也好看。”贾小乔眼里闪出一丝光彩,抿嘴抿嘴地笑,说:“就你嘴甜。”

人丛里,龚驼背意气风发,天沟儿给他和龙王庙里的花子们争了光,平白得了彩头。陈子仁和乡场里的都来贺他。龚驼背不由得意,见九红和素清站在一处,却是楚楚动人。心下想,花儿一般的女人,竟是插在一堆牛粪上了。这花儿看着妖艳,全身是刺。老贾这回有得受了。他正想贾德义跳脚的情状,陈子仁过来道:“老龚今天得了彩头,不请回客?”

龚驼背嘿嘿一乐,说:“请,咱们到春月堂里听于苍头唱曲子吃荤酒去。”把手搭在陈子仁背上,哼道:“摸呀摸,摸到妹妹的肉坨坨……”

九红看了一眼素清怀里的孩子,道:“这娃儿也怪,听见炮声便可乐。现在这么热闹倒还睡着了。”素清怜爱地看着顺生,道:“瞧他这眉毛,这鼻子。哎——可惜不是三哥亲生的。”

九红笑道:“看您都着魔了,将来还不把他惯坏?”小宛满眼里含了水,道:“啧啧,我的儿,你两个妈宠惯死你。”九红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老太爷爱着呢。说不得将来就是我们的爷。从他指缝里漏下几个就够我这个做小妈的享用一辈子了。”小宛惊诧地看着她,喃喃道:“谁说的?”看九红时,九红早撇开脸望着水面出神。她的表情迷离,看着纷纷攘攘的人群低声道,“可惜,他没有见着好戏。”小宛一脸迷惑,大声问道:“你说啥呢?我没有听清楚。”九红淡淡一笑,清河里飘荡着鸭毛和鞭炮的纸屑,红白辉映,随着水波漾动,像在低诉,又似在呓语。看水面上时,一层水烟浮升起来。

贾德义瘫倒在椅子里,看着桌上码得齐整的砖头,嘴里冒出一丝苦涩。这机关除了自家的人晓得,就只有耿脑壳了。孙大脚被迷倒在地,怎地他连一点皮都没有磕破?莫不是他和那些劫匪串通好了的?贾德义想道这里,不由得暗暗气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只见耿脑壳探着脑袋往厅子里瞅,便更加笃定。冷笑一声,道:“老耿,你进来。”

耿脑壳生怕贾德义在气头上把自己拿来当出气筒,战战兢兢垂首站立。贾德义压一压心里的怒气,慢悠悠地说:“老耿呀,你在这家里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都快二十年了。”耿脑壳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德义唔了一声,道:“你也是孙家的老人了,这几十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耿脑壳慌忙答道,“老太爷对我恩重如山,贾爷对我也好的,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报答不了的,说得什么辛苦的话。”

“我们平日里都是把你当家里人看的。”贾德义叹了口气说,“这里里外外靠你打点,哪里有不累的。就说这机关吧,你不是时常要关照的?”

耿脑壳一下子懵了,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恨不能把舌头咬下来。前几日在街面和乡下的侄儿喝酒,谈到兴致处说漏了嘴。这侄儿平时游手好闲,只做些掘墓偷死人钱财的营生。道在碧月乡掏了个墓坑,得了几个瓶子没想卖了好价钱,如果把东岗上那座前明时候的古墓掏了,不晓得还有多少宝贝。耿脑壳摇头道:“那是掏得的?不要说刘老太爷和刘三江放不过你,便是里面无数的机关也要了你的性命。”侄儿眨着小眼睛道:“老爷子果然神通,连里面有机关也晓得。”耿脑壳把头一绕,道:“秦始皇的墓掏得么?里面是灌了水银的!大凡古时的墓坑里多是布下机关,灌上水银的。”侄儿道:“说得也是,机关倒是见过几回,一锄头就搞得烂,偏偏水银是不敢动的。浸在皮肤里,硬生生把皮脱下来。”耿脑壳道:“说书的先生不是讲的么,前明朝就是用水银刮人皮的,那时候的墓坑里还少了这东西?你不要把性命白白丢在那里面。就是你说的机关都是小物件,比如我现在这孙家的——一锄头就搞烂,其他的就说不得了。”侄儿诧道:“孙大脚家里还有机关?”耿脑壳喝了酒,舌头有些大,点着桌子道:“这机关是好几年,不是,十多年前就修好的。”侄儿听得便来了兴趣,给他倒了一杯酒说:“我在乡场里也有些年份了,倒是第一次听说,您老给侄儿讲讲。”耿脑壳一时兴起,把老孙家修的机关细细说与他听。如今想起这件事来,脊背上不由冒了冷汗,莫不是自己嘴巴大把篓子捅了出去?挨千刀的侄儿,竟然来害我!他心里打定主意,万万不能说出此事。

贾德义见他脸色蜡黄,心里更加确定,厉声道:“好你个耿脑壳,敢吃里扒外,找些人来挖我的墙脚。”耿脑壳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裤腰,只觉得凉飕飕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道:“爷,我平时的为人您是看着的,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呀。这机关我时常看着的生怕出了纰漏,对不起您老人家。可硬生生就……让人给……”他抬头见贾德义恶狠狠的目光盯着自己,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在头上一拍,道:“修这机关的时候,我也在场的。当时老太爷和刘家的还合伙儿做赌档呢。对了,刘老太爷当时也在场的,莫不是您老忘了?”贾德义吐了口浓痰道:“我呸,我当时还在这屋里么?”

“对对,您老当时还不是我们孙家的女婿呢。”耿脑壳眨眨眼道,“您老不相信?要是我姓耿的说一句谎话,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您老可以去问大奶奶哦。您想想,刘老太爷晓得的事情,就是不说与人听,还不讲给儿子听的?”

贾德义恍然大悟,瞪着耿脑壳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刘老太爷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耿脑壳道:“他老人家是莫得说的,难不成刘三江和您老揣一个心眼?”贾德义嘿嘿冷笑,道:“看来你今天是老黄汤喝多了,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和你计较,你先出去。”耿脑壳战战兢兢爬起身来,贾德义闭眼沉思了一会儿,道:“今天这些话不要再说出去。”耿脑壳点头说:“就是打死我也不敢乱说!”

贾德义把牙齿咬得直响,恨恨道,好你个刘三江竟然给老子玩阴的。贾德义心下明了,吩咐家里不要把这事漏出半点风声出去。自己暗自打算要给刘三江还以颜色。虽说上次和左幺长子联手给刘家一个重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三江照旧在乡场里猖狂,买了几十条枪,把家里的长工都武装起来,气焰嚣张,直有凌驾自己之上,这还了得?现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勾结外匪劫到家里来了,就是神仙也咽不下这口气去。偏偏你娃娃惹的是你贾爷,要你有好果子吃。贾德义心中盘算,给刀红寨写了一封信让耿脑壳送去,叮嘱道,这事千万秘密,如果让人知晓,你就不要回了,先跳进清河去!耿脑壳赌咒发誓去了。

观音会有声有色,煞是热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清河乡场拥入繁华盛世之中。人们忘记了两月前那场令人胆寒的雹灾,忘记了曾经肆意汪洋的大水,忘记了死去的范瞎子和那些无名的人。希望在明天,菩萨会保佑清河的生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佛慈悲。智玄望着熙熙攘攘来庙里祈福的人,无比庄重地对刘老太爷说。戏楼坝的锣鼓震天价地响,盖过了春月堂里莺莺燕燕丝竹管弦;飘袅的香火烟气弥漫在清河上空,把窑子里的脂粉味儿酒味逼迫在罅隙里不得伸展。刘老太爷看着眼前的胜景,甚是满意。

这几个月里,大院里和清河水一般平静,但里面丝丝蔓蔓的东西在悄然地生长,让老太爷心惊。这些丝蔓样的东西没有由头,好像他们本身就存在,潜藏在暗处,发芽、生长,裸露令人厌弃的触须。以前是被萦绕在眼前耳边的嘈杂或平和所掩盖,现在一旦平静下来反倒显露出他们隐隐约约的面目来。

先是素清夜里见了鬼。那鬼怪来得飘忽,在窗外一隐一现,发出羯羯的怪声,素清立时就惊醒过来,身边睡着的顺生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像拉响了警报器,把大院里的人从沉沉的梦里呼唤起来。素清尖叫一声,那魑魅在窗前一闪,便溶入了落落的月色里。好像南玉,素清得瑟着对众人说:“真的,好像南玉!”

“你都看见了?”小宛脸色蜡黄。

“我看见她的背影了。”素清说,“天爷爷,那人走路声音都没有,在地上一滑就没了。”老太爷一声叹息,把众人惶惑的目光零零落落地隐没在暗处。“不可与外人道。”老太爷说。刘四海听罢,只是冷笑,道:“子不以怪力乱神。何来的鬼怪?”

南玉显灵了!大院里阴风顿起。邱麻子更是害怕,弄死南玉的那天晚上,他是亲自动过手的;便是南玉的尸体也是自己亲手埋葬的。莫不是她阴魂不散,要回来报复?可是自己作孽哦,偏生搅在刘家这是非窝里,自己不是帮凶么?南玉的冤魂会放过自己?

素清几宿没有闭眼,看着顺生入睡方才合上眼睛,听得窗外响动便翻身起来。老太爷担心顺生安危,让刘三江陪着素清。刘三江把盒子炮搁在枕头边,打开保险,道:“便是鬼神来都挡不住子弹的,怕什么南玉?”素清睡了几个囫囵觉。刘三江胆大气壮,震得鬼怪不敢前来。那边了凡终究了得,写了符咒贴在门窗上,夜里平安无事,护得老太爷周全。老太爷说:“你是在菩萨面前呆久了的人,鬼怪不敢近你的身。”了凡道:“我是菩萨跟前的罪人,做不得法事了。过几日便是观音会,到庙里请智玄师傅做些法事,便能够保得院里平安。”

顺生没有避开鬼怪的侵袭,一惊一吓,便发起烧来。素清急红了眼,用生姜糖水给他喂了,又用白酒给他擦洗,总不能退烧。九红见素清眼睛都哭肿了,道:“还是找陈先生来看看吧。”老太爷听说顺生得了急症,心内如焚。独自在小佛堂念了整整一天经文。陈子仁果然妙手回春,开了药剂,把顺生的高烧退了下去。

刘三江贾德义和龚驼背几个袍哥大爷坐在戏楼下抹牌。楼台上锣起鼓响,于苍头振奋精神唱了出花戏,安排着夜里放焰口唱目连戏。台上弦音若烟如雾,鼓乐高低起伏,连着清河丝丝缕缕的水韵清流,把看戏的人牵引到遥远飘渺的陈梦之中。卖烟糖瓜子的把手里的拨浪鼓摇个不停歇招徕生意。刘三江几宿没有好睡,神情有些萎蔫;贾德义心中早有胜算,抹牌如做水磨功夫,几人都在肚子里暗自骂娘。

刘三江急得把牌在桌子上磕响,贾德义笑道:“又不是要入洞房急什么?”把手上的牌慢慢搁在桌上,龚驼背顿时眉眼生花,说:“这牌是我要的,对对糊,通杀!”他话音未落,便听见震天响的鞭炮声压过来湮没了锣鼓的敲响。贾德义道:“闹腾得凶狠,莫不是庙里智玄耐不住要给菩萨开光?”话音未落,见李团丁急急忙忙跑进来,道:“我的爷,左幺长子上清河来了。”刘三江几个吃了一惊,站起来看时,见街面上行人早站在街沿上。左幺长子双手各提着一挂千人鞭冲天炮,宽板铜扣腰带闪闪发亮,冲这边踏踏而来。龚驼背脸色倏地黯淡下来,心里七上八下,暗想,莫不是上次贾家的事情翻了船,今日贾德义邀了左幺长子来清算?四顾张望要觅九红,哪里有她的人影?

刘三江咽了咽口水,道:“奶奶的,上次他劫场还没有与他清算,今日他竟敢大摇大摆到清河来,实在是猖獗至极。”回头对邱麻子道,“你却去看看他带了多少人来。”

贾德义脸色郑重,道:“三弟不可胡乱揣测,黑里麻漆的哪里晓得是谁干的?你也不要惊惶,谅他不敢在大天白日下造次。兴许真是来拜菩萨的呢,就伤了和气。”刘三江愤愤道:“除了他谁还有胆子敢摸老虎屁股?这些砍脑壳的把我乡场上的产业一把火烧得精光,今天正要向他讨个说法。”说着把腰上的盒子炮一拍。贾德义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三弟有没有亲眼看见他带人烧了茶馆酒楼,这些话哪里说得的?”龚驼背道:“大哥说得有理,要这个明……察秋毫,明见万里。和气为上,和气为上。”刘三江见龚驼背也附和贾德义,心中颇为不快,哼了一声。邱麻子跑过来道:“几位爷,左幺长子没有带刀红寨里的人来。”龚驼背和刘三江都松了一口气。邱麻子又道:“但来了些穿黑狗皮的兵,瞅着像是县里来的。日轱辘棒槌的,蛮威武的。”

刘三江暗道:“这倒是日怪,莫不是县里把这龟儿子给盯上了?”心里便有了些底气,吩咐邱麻子带着团丁准备好索子,要见县里的官兵拿人便一索子把姓左的捆了,好邀个头功。贾德义见他嘀嘀咕咕,抬脚站在街面上,冷眼看着左幺长子。

左幺长子来了清河乡场!老太爷和智玄都面面相觑。智玄道:“昨晚功课时候,掉下一个人面蜘蛛,今天果然应验。怕是菩萨也不得安生。”老太爷长叹道:“妖孽,妖孽哦。”

两人在庙里惶惑,那些敬香的人都涌到街面上去看,戏楼上的锣鼓也哑了声。清河仿佛沉入到黑夜里,一片静寂。左幺长子走到贾德义跟前,戛戛一笑,对众人拱手一揖,道:“各位,叨扰,叨扰。”贾德义面皮也不动,道:“大龙头光临,不胜荣幸。请——”

街面上人见贾德义稳如山岳,都暗暗感叹,这才是做乡长的气度,真个稳如泰山,老成持重。左幺长子脸上的刀疤一抽,道:“兄弟今日来一是为菩萨生日,上些香火便走;二是受张县长之托拜访清河的老少爷们儿。”贾德义心中暗想先前的县长我倒是熟悉,每年要孝敬的;这张县长是谁,自己怎地不清楚。心里不由对左幺长子有些不满,你我还是拜把子的兄弟攀上这么棵大树也不吱一声?他正想着,便从人丛里走出两个汉子,手里举着拳头大小的“二踢脚”,齐声道:“各位爷们儿托福,左爷这里问候啦!”刘三江和龚驼背脸色都变了,暗想左幺长子早在乡场里伏的有人,不晓得要搞些什么名堂。

两个汉子把手里的“二踢脚”点燃,白烟立时冒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汉子把“二踢脚”端端放在头顶,但听噗地两声,两个“二踢脚”带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冲入云霄,在空中打了个滚儿,带一道闪亮,砰砰地炸开,末了又叽溜一声尖叫拔到半空里。贾德义说:“好鞭!”话音落时,又两个炮在空中炸响,纸屑四处飘散。

左幺长子大大咧咧走到牌桌前,双眼瞅着刘三江,道:“刘三爷好!好久要来拜访的,可惜一直不得空,今天总算有个机会。”刘三江把心按在腹腔里,嘿嘿干笑声。一行人肚子里各怀鬼胎,在楼下坐了。

左幺长子道:“兄弟今天来是半私半公,听说三圣宫的菩萨灵验兄弟也来拜祭一下图个吉利,这是私事;公事呢,是受了张县长之托,邀请刘四海兄弟到县里一叙的。”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刘三江想这厮好毒辣,竟打起我四弟的主意来了。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什么也要护得四弟周全。上次劫场是黑里,今儿是白天,如是火拼起来也不见得就输了他。况且还有豆倌在身边,左幺长子心里还是忌讳的。刘三江在心里细细掂量了一番觉得有胜算便镇定下来,道:“大龙头这公事好突兀,不知我四弟和张县长几时瓜搭上了,怎么没有听他说起过?”左幺长子诧道:“原来刘四海是刘三爷的兄弟?你说这话就是疑我了。我如今——”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纸片来,在众人眼前一扬,道:“兄弟是张县长亲自招安的,得蒙推荐,在县城里任职。”贾德义把那张纸片拿在手里,看了看,脸上笑得稀烂,说:“诸位兄弟,左哥子——不,是左团长,是县府任命的保安团长!这是任命状。这章证兄弟我是亲见的,皮底印章盖在上面,红朗朗的,假不了。看看——”他把那张任命状在众人眼前慢慢转了一圈,众人都惊叹,啧啧赞了一番。

刘三江很不是滋味,妈的,这世道颠倒了棒客都成了官家的人,今儿没有摸透这厮,将来必要找我麻烦。他心事重重,把脸埋在茶碗里,嚼着片茶叶,觉得甚是苦瑟。左幺长子颇有得色,脸上的刀疤缩成一团,说:“张县长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那一帮子兄弟现在都归属保安团,仍旧是我部下。”龚驼背谄媚道:“左团长现如今就好比是当年那个梁山好汉受了招安,朝廷自然好处多多,富贵自不必说,功名也不在话下,银子票子女子都够人消受的。”左幺长子哈哈大笑,众人都赔笑,声音高高低低,在锣鼓声里好似破铜烂铁的响。

刘四海和苟先芝吃了数盏茶,眼见茶叶沉在碗底没了滋味,方才意兴阑珊。苟先芝叹道:“眼看都晌午,连个卖芝麻饼子的都没有。”刘四海说:“多是到庙上和戏楼下买卖去了,那边厢热闹生意好。”观音菩萨生日三牲都是祭品,吃荤对菩萨多有不敬,两人商议到三圣宫去讨智玄的素斋吃,便下了茶楼往三圣宫去,才行得几十米远。就见熙熙攘攘人群闪出一条道来,苟先芝道:“却是什么大人物到了?”却见贾德义刘三江龚驼背陈子仁和乡场里的袍哥大户拥着一个凶煞煞的汉子朝这边过来,几个穿着黑狗皮的士兵用枪托子把看热闹的往边上赶。刘四海道:“瞧着这阵势,多半是县城里来了官爷。”一行人说说笑笑,极是融洽。眼见就到跟前,两人慌忙往街沿边上走去。贾德义早看见了刘四海两个,疾走几步高声叫道:“四海兄,四海兄,您快过来。”

说话间便到了跟前。刘四海和苟先芝便把左幺长子看得清楚,都吃了一惊。贾德义眉眼乱颤,笑着说:“四海兄,您让我们好找。苟先生也在,却是要到哪里去么?”

苟先芝说:“我们正要上庙里去讨智玄和尚的素斋吃,贾乡长也要去吃么?”贾德义道:“今天吃不得荤腥,我在聚仙楼备了素宴,两位何不同去喝杯素酒?”拉着刘四海的手,摇了摇道:“四海兄,今日左团长专程从县城里赶来为兄弟带了喜讯,没有想到兄弟和张县长是生死的交情,只怪做哥哥的眼拙啊。”刘四海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说些什么。贾德义便拉过左幺长子,说:“两位兄弟认识认识。四海兄,这位便是县城里保安团的左团长;左哥子,这位便是和张县长生死的兄弟。”他这边介绍,左幺长子便细细打量刘四海,见他文质彬彬,虽年轻却透出一丝老练。刘四海道:“左团长不是做龙头的么,怎地成了保安团团长?”

左幺长子嘿嘿一笑,上前道:“四海兄弟问得好呀,先前我干的是刀头上舔血的买卖,如今世道变了便做起这正经生意来。和尚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么,我也是蒙张县长点化弃了原先的勾当,修炼得道。”刘四海和苟先芝听他说话都暗自冷笑,想,你一个棒客也修炼得道么,便是金光佛爷点化与你也不过是黄鳝修成泥鳅。

左幺长子道:“今番来,是受了张县长之托邀约四海兄弟到县里相叙的。”

刘四海皱着眉头细想这张县长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认得自己,还邀约自己到县里去相聚?左幺长子见他疑虑,从胸前掏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刘四海,说:“张县长交代要我把信亲自交给你的。我对着他老人家是拍着胸口应承了的,要把这封信亲自交给兄弟的。”刘四海听他说得铮铮,心里有些害怕,这厮演得好戏便是于苍头也要逊他几分,莫不是诓我到僻静处害我的?见三哥刘三江站在贾德义身后方把害怕的心按下,想今日乡场里人多,又是自家地盘还怕他吃了我不成。想到这里,便咳嗽一声,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接过信来拆开一看,不由得微笑,原来这张县长正是到异地革命去的张同学,不知何故却做了一县之长。信里张同学邀请他到县里襄助大业,共谋发展开创革命崭新局面云云。刘四海对张同学是颇熟悉的,自己在成都还替他背过黑锅,到现今仍旧官司在身不敢到成都去。张同学是激进的革命派,串联时俨然一派领袖自然是督抚追拿之人,何以竟然成了官府中人?刘四海心中奇怪,不由得暗自感叹。他不明白这其中关窍,想起以前和张同学诗酒高谈书生意气,如今却是天壤之别不由嗟叹。

刘四海把信递给苟先芝,说:“先生怎地看?”苟先芝捻须道:“远人莫忆别处好,且观夕阳晚舟昏。去便去休,来便是来,便是浪荡浮生。”众人听得莫名其妙,刘四海叹道:“先生说的何尝没有道理。”转身对左幺长子道:“感谢左团长。请代我转谢张县长,他的美意我心领了。我如今学校里事忙,走不开,如日后有空闲定当去县里拜访。”贾德义听他这话,感动得泪水涟涟,道:“四海兄真是……你能够留在清河为桑梓造福,这番心意便是万千富贵也换不来的。这便是功德无量,菩萨也不过如此。”

刘三江骂道:“两个书呆子。”贾德义暗暗好笑,收了眼泪,道:“晌午了,我们先到聚仙楼吃饭去,为左团长接风。”刘三江心烦意乱,哪里想去吃什么饭,拱手告辞。贾德义要和左幺长子议事,也不留他。

刘三江怏怏不乐,转身找豆倌,没见人影,想这死崽又跑到哪里去了。问邱麻子。邱麻子道:“三爷您是不晓得,豆倌念着他的张小妹,多半到老张那里吃豆腐去了。”

刘三江心里一动,道:“你说的老张可是豆腐坊的老张?对了,他那个闺女儿我见过几回,蛮水灵的。”邱麻子嘻嘻笑道:“那丫头早些年还挂着清鼻子的,没想到几年时间就大了,跟酵面似的。”刘三江笑骂道:“日你妈的,那是豆腐发起来的,什么酵面?”

邱麻子道:“是是,豆腐要打卤子的。酵面发得好,面上光鲜,便要揉得好,凸起的凹下去的都显露出来了。”刘三江被他说得心痒痒的,说:“好些天没有吃素了,今天买些豆腐回去。”邱麻子道:“买豆腐这些小事让底下的人去办就成了,哪里要三爷亲自去?”刘三江道:“你晓得个屁,今天是菩萨生日,老子亲自去显得诚心。”邱麻子见他动了邪心,偏要说得体面,也不驳他,只是嘿嘿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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