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深水爆破》(七)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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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从没想见的突发状况,闻九庆只问了电话那头的尹一鸣两个问题:安全吗?在哪儿?听尹一鸣回答时,他转过半身瞥于彤菲,见她认真捂着双耳。
于彤菲刚刚真哭了,眼泪鼻涕挂在脸上,因为双手捂耳,都没顾上擦。好在没化妆,不然肯定成花脸。
看着于彤菲“萌”到滑稽的样儿,耳边充斥尹一鸣失控的声音和充满危险感的叙述,闻九庆居然向于彤菲投去一个轻松的微笑。笑过,又转成背对,对电话低沉说了四个字:“别动。等我。”随即挂断。电话那头,尹一鸣还在颠三倒四地讲发生的事,甚至都没意识到闻九庆已经挂断。可闻九庆不需要继续听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要清楚知道的,就只是尹一鸣是否安全和身在何处,其余都可以暂时不知道。不管尹一鸣发生了什么,电话打给“闻叔”,他就得管,而且得马上管、亲自管、有效地管、一管到底!其中道理不言而喻——就算闻九庆不感激尹国彬的栽培之恩,也不把尹一鸣当成他自己的子侄晚辈,尹一鸣出了事情,一个控制不住,就会波及尹国彬;“杀人”这样的事情,相应的波及,闻九庆作为尹国彬的亲信和公安局副局长,都注定没好果子吃!
相比起来,于彤菲算陌生人;有关于彤菲的“任务”,对闻九庆来讲,是阶段性、配合性的;于彤菲出了什么事情,或许会波及尹国彬,却未必一定波及闻九庆。
尹一鸣必须哄住、控制好;于彤菲是“成年人”,可以“放开”!
闻九庆现在要做的,该做的,是马上撂开眼前鼻涕眼泪的大明星,最快速度赶到尹一鸣身边,充当坚强后盾!
九个多小时后,尹国彬在神秘的禁区出现,见到换洗一新,慵懒地在王公级卧室睡大觉的于彤菲,惊讶、恼火地问怎么就她一个人,闻九庆怎么安排的。于彤菲的应答是:“我早让他走了。他一个大男人,跟我两个大眼瞪小眼的,怎么洗澡换衣服睡觉啊!跟他说不让人打扰。我要睡到天黑。”然后不容尹国彬思磨,就把他拉到床上,一头扑倒,死死压住,抱住脑袋,撕咬般狂吻。再然后,尹国彬就腾不出嘴问什么,也腾不出精力想别的了。
真相是——接完尹一鸣电话,于彤菲担心闻九庆要离开,出言要挟。闻九庆表示肯定不离开,让她放心。她让闻九庆给她按摩头部和肩膀。闻九庆趁势一掌切在她颈动脉上。于彤菲惊呼半声就失去了知觉。闻九庆把她放平在沙发上,脱了鞋袜,鞋丢在储物间,袜子打成结捆住她双脚脚踝;再拿她的长围巾捆住双手,留了活扣,拉出长头绕住双膝;从卫生间取一方蒸馏消毒过的崭新毛绒方巾,硬实塞住嘴巴;最后把自己手机号留在于彤菲手机里,冲被捆着僵挺不省人事的于彤菲歉然鞠躬,悄悄离去,反锁了电子门锁。
一个多小时后,于彤菲醒来,先是惊恐,而后愤怒,再后拼命挣扎。
闻九庆捆绑得很有学问——拼命挣扎,会越挣越紧,但只要稍稍留意,就会在挣扎中发现膝盖部位只是围巾紧绕着,并没打结;只要一欠身,围巾松弛,捆在一起的双手就可解脱膝盖,双手也随之可以一起向上活动掏出堵嘴的毛巾。
接下来肯定是呼救。
以于彤菲的智商和情商,用不了五分钟,就会意识到呼救不仅没用,反会招来麻烦。
然后是趋于冷静的现实思考和配套的观察。
用不了几分钟,她就会想到用“解放”出来的牙齿咬开手上的捆绑。没经验的人,大约要十几二十分钟,才会最终放弃;之后是十五到三十分钟的休息、情绪稳定、另外设法的过程。再后就是“分水岭”——更多的人会就此放弃或者想到用摩擦之类的笨法子解脱双手。那就彻底失败了。放弃不说了。想在四下都没有尖锐物的软包房里,靠摩擦搞断厚重的围巾,差不多可以算“世纪工程”。
只有少数聪明人,会想到用牙齿咬不开手上的羁绊,是因为缺一个着力点。
这样的聪明人,很快会想到利用可以一起活动的双手先“解放”双脚,然后再利用围巾的长度,踩住围巾长端,再用牙咬,即可成功“解放”双手!
闻九庆把于彤菲当作最聪明的对手去设想,为争取更多时间,特意把她双脚的扣结得很死,让已经累得快虚脱的大明星,弓着身子好生折腾了一通,途中还因为用力过猛滚下沙发,跌在地毯上。
等真正完全挣脱了,于彤菲累得四脚八叉躺在地毯上,用她那为亿万国人所熟知的高亢中略带沙哑的富于磁性的声音,大声骂“姓闻的,你王八蛋”、“狗东西,别让我逮着你”、“姓闻的,老娘发誓活吃了你”……
骂得不想出声的时候,天亮了。
于彤菲疲惫地爬起来,想打电话,发现闻九庆留在她手机里的号码,怒不可遏拨过去,还没骂出口,闻九庆就连声致歉,说有特别紧急任务,不得以得罪了,他会主动向上面检讨,任打任罚。
闻九庆说话的语气、音量,让于彤菲感到莫名紧张。不等她反应,闻九庆挂断了。
她不服气地又拨,占线。刚要再拨,闻九庆发来彩信,是张照片——昏暗背景中,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女孩,以十二分羞耻的姿态赤裸裸僵卧着,头发散乱,曾经可能姣好可人的面容,生硬、惨白、扭曲、满是瘀痕;一只眼半闭,另一只眼大睁着,眼仁空洞、干涸;嘴角溢出长长浓浓的白沫,其间似掺杂血丝;凝脂般的肌肤布满暗红伤痕和一片片斑状瘀青;蓬勃饱满的乳房上有明显咬痕;一塌糊涂不忍卒目的私处,隐隐可见血肉模糊的惨状……
彩信附带的文字说明就两个字——删除。
见过大江大浪的于彤菲,死盯着手机,不由颤抖起来。
她就用颤抖的手,按闻九庆指令,删除了那条彩信。本想再拨过去,可手抖的厉害,以至于不能完成操作,最后手机竟脱手坠落!
手机落地的瞬间,她不知怎么突然停住了颤抖。
那一瞬,她似乎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并同时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尹国彬惊醒了她的噩梦。梦里,闻九庆发来彩信照片中显然已死去的女孩,在向她求救!
醒来的刹那,她想起了睡前的一切。
听尹国彬话茬,她判断闻九庆并没汇报对她的“虐待”,于是送上现编的充满和谐的“故事”,不容尹国彬再想再问再说,拼命般寻求最原始的刺激,想赶紧忘了之前的一切,至少,赶紧忘了那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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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九庆给于彤菲发去的彩信里照片上的女孩,是“明星歌舞城”的果果。拍摄地点是明星歌舞城附属会所里隐蔽特设的、跟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没什么区别的“贵宾休息室”。
凌晨3:25分,也就是向阳无意间瞥见闻九庆急匆匆进了明星歌舞城之后的4分钟左右,闻九庆在这间没有任何标记的房间里,看到了并不认识的果果。
当时,果果不是他发给于彤菲的照片里的样子——身上那些斑状瘀痕,也就是尸斑,还没有;两腿是蜷着的,一侧脚踝上还挂着鹅黄色的镂空性感小“T裤”,嘴里塞着毛巾,双手被浴巾捆在床拦上,俩眼都大睁着,瞳孔放大,长长性感的睫毛还好像在极轻微地颤动。
赤裸裸的尹一鸣,几乎是爬着给闻九庆开的门。
闻九庆看清女孩状况,什么都没问,直接把尹一鸣拖进卫生间,拉进浴缸,放出温水,让小伙子冲洗、清醒、冷静。他则先在过道给孟宪军打电话“请假”,然后旋即回到卧室,小心翼翼取出果果嘴里塞的毛巾。
果果居然动了动,瞳孔似乎在回复,同时想眨眼。因眼球干涩,眨眼吃力。
果果显然很努力,不仅使劲眨眼,还张嘴想发声。闻九庆按她颈动脉,明显感到脉搏。
果果努力眨动的眼睛突然凝住,一只睁开,另一只因干涩只稍睁开一线,嘴里涌出夹着血丝的白沫,身子垂死挣扎地蠕动。
闻九庆坚决按住她颈动脉窦,慢慢加力。
果果的眼睛不动了,凝在一只大睁一只微闭的状态上,身体用尽最后气力,猛然挺了挺,蜷着的腿大开,痉挛着踢腾,像要找着力点,可只到半程,双腿就凝固在发给于彤菲的照片里那个最失尊严的体态上,脚踝上的鹅黄色镂空小“T裤”,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不见了。
闻九庆感觉到脉搏的停止,不无痛惜地扭头不去看女孩的脸,余光瞥见那个没尊严的体态,呆呆盯着女孩脚趾无意识的痉挛最终停下。
他缓缓抬起按压女孩颈动脉的手,本想帮她合上睁着的那只眼,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解开捆住女孩双手的浴巾,轻轻摊开女孩的胳膊,浴巾勉强盖住尸体,原地转了半晌,蹩去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告诉浴缸里的尹一鸣:女孩没救了。然后问到底怎么回事。
尹一鸣断断续续讲了个大概:在歌舞城喝酒醉了,喜欢这个叫果果的女孩,让人就地开了这个房,拿一起玩的朋友给的小胶囊吃,特high;让果果吃,她不肯,打了几下,强压着给塞了不少;果果更high,俩人尽欢;果果打他,他还手,觉不出轻重,还把果果捆了,拿东西捅下体发泄,果果high糊涂了,发狂地呻吟嚎叫,他更起劲;没多久,酒劲儿上来,他断片了;断片前一刻,好像听果果说“不行了”,没听真。等再明白过来,果果就是闻九庆进门时看到的样子了,怎么招惹都没反应……他哆嗦了好久,害怕了好久,才想到给闻九庆打电话,然后就缩在远离果果一侧的床下,直到闻九庆敲门……
闻九庆知道,尹一鸣的肯定忽略、遗忘了很多该交代的细节,也肯定有明明知道、记得但没说出来或含糊其辞的信息。比如:跟谁一起喝酒唱歌?谁给开的房?哪个朋友给的小胶囊?从唱歌地方到这儿,途中谁陪着?果果的“费用”付没付?谁付的?付款方式?
他知道,这些问题,现在让尹一鸣一一作答,根本不可能,甚至其中有些问题,单问尹一鸣,怎么也不会明白。
眼前的情况明摆着——那姑娘死了。就算刚刚没死,就算还有救,她也死定了!因为她经历了一切,还看见了闻九庆!
法律意义上讲,真正杀死叫果果的小姑娘的凶手,是他闻九庆,坪川市公安局副局长,包括被他亲手送进鬼门关的果果在内的所有坪川人和客居坪川的外乡人的保护神!
不管多少人参与了之前尹一鸣他们的“活动”,发生在这个套间里的事,真正知道的,只有尹一鸣、他,还有死去的女孩。这一切都应该、必须,彻底抹掉!绝不能留痕迹!绝不能留隐患!更绝不能再扩散!
所以,他拣了相关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问尹一鸣:“发现出事后,除了我,还跟谁联系过?”
他期待尹一鸣说“没有”、“绝对没有”。
他设想,尹一鸣应该真的“没有”。
可出乎意料地,尹一鸣听明白问题后,先是怔住,而后缓缓看他,接着现出满脸紧张,哆嗦着嘴唇,流着口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闻九庆脑袋里嗡的一下,正想是该先问“跟谁联系了,怎么说的”还是“是在给我电话之前还是之后”,突然,门铃响起,听上去像索命的炸雷!
尹一鸣吓得哭出来,闻九庆急忙捂住他嘴,紧张、警惕地聆听持续的门铃声,冷汗涔涔。
尹一鸣跟闻九庆交代情况时,真的忘了他在给闻九庆去电话之前,第一时间联络了香香。
前夜在歌舞城V007包房唱歌,香香偷偷给他留了手机号。
香香是想越过宁涛抓住鸣少这个“潜力客户”。
留号后,她特意亲自伺候鸣少“走肾”,让醉软了的果果休息。在卫生间里温柔擦拭鸣少阳具的时候,她悄声说给他单独留了手机号,盼着日后多关照,特意嘱咐别告诉宁涛。鸣少慨允,但有条件,就是让他high到爆。说着就伸手抠她下体,被她大腿牢牢夹住。她帮他收拾衣物,大腿不松,说自己让宁涛搞过,不敢辱没鸣少;再说今天也不方便。
醉得稀里糊涂的尹一鸣感觉确实摸出香香小裤里有卫生巾,扫兴。
香香松了大腿,说除了走了的阿南,只要“方便”的,今晚都由着鸣少随便点名。
尹一鸣随意地就点了果果。香香迟疑一下,还是答应了。
离开卫生间没多久,香香偷偷告诉跟尹一鸣:“搞定。”嘱咐:“果果第一次出台,干净倒是干净,可没什么经验,鸣少可记得疼惜点儿。真有什么事儿,找我,别跟她一般见识。”尹一鸣慨允,并让香香加了他的微信。
果果出状况后,尹一鸣从惊恐中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想起香香的嘱咐,所以不假思索地就给香香去微信,说玩大了。
香香下班乘出租车回家,刚到,出租车打票声盖过了手包里手机发出的微信提示音。
一回家,她就一头栽上床,差点儿就此睡着。俄顷挣扎起来要去洗澡,检查手机电池情况,才发现尹一鸣来过微信,急忙回电。尹一鸣哭哭啼啼的,听不到果果的声音。香香以为他嗑药过了头,让他休息,问果果是不是睡死了。尹一鸣含糊应答,香香忧心忡忡挂了电话。洗澡时怎么想怎么不放心,想再给尹一鸣去电问问,可最终没敢,换了衣服,打起精神巴巴跑来,想着看一眼知道没事儿就好。万一有什么事儿,她也是第一个知道的,来去便利。
香香怎么也设想不到,这份殷勤和附带着的小聪明,会给她带来什么;怎么也不能预见,敲开她亲自把尹一鸣和果果送进去的那扇门之后,会一脚踏进无底深渊!
她不认识开门的陌生男人,也没敢认真看陌生男人阴沉的脸,一边问着“鸣少呢?果果——还请了别的客人”,一边往里去。
她能感觉到,开门的陌生男人在后面跟着。她不敢害怕,只顾往里走。看见死在床上的果果的瞬间,她僵住了。当时,她并不能确认果果已死,只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懵了。
陌生男人戴白手套的手突然捂住她嘴。随即,她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
这时,她意识到,果果出大事了,很可能已经死了。
硬硬冷冷的东西顶到咽喉的时候,她还好奇地垂眼看了看。是枪!
顿时,她瘫软了,无知无觉地尿了一裤裆,眼前一片黑暗。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泡在浴缸里,凉水!
陌生男人背对她坐在马桶上,低沉的声音像来自地狱:“认识我么?”
她使劲摇头。背对他的男人好像后面长眼一般,接着问:“下次见面,能认出我么?”
她下意识点头,立刻凝住,惊恐喘息,颤抖着声音回答:“不……不……不一定……”
男人纹丝不动,更加低沉地说:“我需要你帮忙。不白帮。可除了钱,没别的可给你。”
香香不知该不该应声,怔怔看男人背影,凉水激得她开始瑟缩,牙齿打战,发出恐怖的高频“咯咯”声。
男人缓缓地、稳稳地,把漆黑的手枪无声地放在马桶水箱上。
香香牙齿碰撞的“咯咯”声明显加速,大腿根感觉到一丝热流袭来。
男人略侧侧脸,定在他的余光能看见香香,香香却看不到他任何面部特征的角度,放缓语气,近乎柔声地说:“我相信,再见到我,你一定认不出来。对么?”
香香打着冷颤,失声答“对”。男人说“很好”。又说:“要你帮的忙,可能不大容易。没办法,只能拜托你。你要是帮不上,或者不想帮,我也没办法,只能……”
香香不敢听后面的话,忙不迭应着“帮!帮!帮得上!”
男人缓缓收了手枪,轻叹:“出来,不要看我,擦干、穿好,我们好好谈谈。等听明白要做的事儿,你再开价。大着胆子开,我不是小气的人。”
“鸣少……”香香不由自主吐出这两个字,话出口的瞬间,后悔得想死。
男人低沉、阴森地:“跟别人无关。只有你和我,哦,还有外面那个死了的。”
香香慢慢停住了寒战,木然点头:“懂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卧室那边有手机铃声。
香香听得出,那是自己的手机来电,可她纹丝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
男人缓缓直起,脸埋在背光角度往外去:“赶紧收拾。电话可以接,让我听见。”
香香呆呆看男人走出卫生间,还没想好接着该怎么着,手机铃声停了。
后来,香香关了手机,几乎忘了那个没接到的来电。
再后来,她按有手枪的陌生男人要求删除昨晚六时起到现时的所有通讯记录时,才匆匆扫过一眼,见是阿南的来电,就没在意——阿南经常后半夜给她打电话。
很快,她就忘了这个来电,也没注意,后来好些日子,阿南都没再来过电话,也没有任何消息,不管是后半夜还是别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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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香香手机上那个显示“阿南”的未接来电,不是阿南拨的,而是坪川市第二医院急诊部的值班护士拿阿南手机打去的——阿南因为车祸,被紧急送医,情况有点儿危险,人昏迷不醒。送她到医院的是救护车,救护车是“好心市民”匿名电话叫的。
按规定,医院须第一时间报警,并尽快联系伤者亲属;如联系不上,按惯例,要联络最近频繁联络者。覃小南手机显示,自前一天晚上七点半到当日凌晨,通话记录最多的,就是香香的手机号。护士拨打还没等到有人接,手机就被一彪形大汉抢走。大汉随即声称是伤者的朋友,可代替家属。医院马上让登记。伤者姓名一栏,大汉交代的是——于彤菲。
医院里大把护士是菲菲的铁杆粉丝,可她们都不知道菲菲的真名。所以,“于彤菲”的名字报出去,并没引起什么反响。
后来护士长看病历时激灵一下,疑惑地看自称是于彤菲同事和亲密朋友的名叫黎堃的大汉,刚问出“是不是”三个字,黎堃就轻轻地但很明显地点了一下头。
不等护士长眼里的光放出来,黎堃就竖起食指在嘴边,随即无声作揖。
颇知掌故、年长沉稳的护士长,马上做出“守口如瓶”的无声回应。
十分钟后,医院传遍:大明星菲菲回乡几小时就遭车祸,现秘密在我院治疗,请勿传播。
一小时后,已被转入特护病房的覃小南苏醒过来,一眼就认出守在身旁的自称“堃仔”的大汉黎堃,是前夜曾接应她去机场的人。
一见她睁眼,堃仔就俯近嘘声交代:“你现在是于彤菲。抱歉,让你受苦了。本来不需要这样,可是你也知道,出了意外。放心,只要演好下面的戏,菲姐决不会亏待你。”
覃小南不敢出声,怔怔听完,不情愿地点点头。堃仔用力捏了她肩头一把,她感觉骨头被钳碎了那么疼,可愣是没敢出声,瞬间渗出一身冷汗。
从公安局出来,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钟点。折腾了大半夜的覃小南疲惫不堪,恨不得调头回公安局找地方先睡下,哪怕睡班房也行。
作为“三陪女”,她不是没有住班房的经历。
班房虽不舒服,可怎么也好过在清冷的大街上当游魂野鬼。
她不想回临时租的那个住处,就算房东没催着交房租,也不想回去。
弟弟走了,她就没“家”了。
她不知怎么做能让弟弟回来。可她清楚,弟弟是大学生、正经人,将来会有前途,不能有她这么个“堕落”的姐姐。她还清楚,无论如何,就是卖肾,也得供弟弟念完大学。
10年前,坪川遭遇百年不遇特大洪灾,身为工会干部的母亲和在“三防办公室”工作的父亲,撇下小学刚毕业的她和还不满9周岁的弟弟,双双奔赴一线,被埋在同一波山体滑坡下来的泥石堆里,七天后才被挖出来。
那以后,她就成了父母。
没几年,母亲的工作单位改制解体,“三防办”重新组建,原本还能得到的照顾,随之烟消云散。她靠父母的抚恤金节俭度日,很快山穷水尽,被迫辍学打工挣钱。
那时,她打心眼儿里感激父母和于彤菲——父母给了她酷似于彤菲的相貌身坯,于彤菲又偏巧大红大紫。她差不多是带着骄傲“下海”的!当时没想到能代替于彤菲“触电”,更不敢想自己也会做起“明星梦”!
现在,“明星梦”早已破灭,长大懂事了的弟弟,也离她而去。可她却又鬼使神差地重新扮演起于彤菲!难道,她的生命和尊严,注定永远要依附那个陌生、半疯、无情的女人么?!
她不敢想未来。不敢想的“未来”,近到天亮,近到下一分钟!
她索性不想,梦游般走在寂静的街头,不知怎么就到了原先“家”的地方。那里因为“特许开发区扩建工程”征地,被划定拆迁,几乎搬空,像座鬼城,到处都涂着大大的“拆”字。
她想看再看一眼。也许,下次再来就看不到了。
她来到自家门前,迎面撞上醉醺醺的木小帅,吓得不善。听木小帅说是专门来找她的,更紧张。刚想跑开,木小帅就抡圆了给她后脑勺一拳,她顿时眼前一黑晕过去。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浑身上下都疼,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半空,被堃仔告知遭了车祸。
她明明记得只是挨了木小帅那一下,根本不知道,被木小帅一拳击昏后,堃仔和另一个彪形大汉立刻把她抬走,塞进不远处停着的汽车,飞速载到远远的宾馆密集区域夹缝里一条冷僻通道,停在交叉口,把她扶正在驾驶位上,车没熄火,驾驶门虚掩,全体下车。随即,另一辆车忽然冒头,开足马力冲来,重重撞上她所在车的右后方,一下把她撞出虚掩的车门,摔出七八米,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撞她的车扬长而去。
一直躲在角落里观察的堃仔拨手机匿名叫救护车。直等眼见救护车来,抬了她上去,开走,才悄然离开。
半小时后,堃仔找到第二医院急诊部,声称是她朋友,而她就是于彤菲……
堃仔根据手里平板电脑上的提示,见缝插针向覃小南交代“剧情”。
事已至此,不用提醒,覃小南也会自觉地把戏演下去。
堃仔样貌粗砺,心思却挺缜密,交代得头头是道,还不忘适时“安慰”:“覃小北同学会得到很好的关照,不用牵挂。”覃小南闻言,差点儿晕过去,勉强支撑着表示一定尽最大努力把戏演好,决不辜负菲姐的期望。
她真的努力去背、去琢磨、去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剧情”融入自己的记忆,拼命让自己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就是于彤菲,生怕出一丝纰漏,自此就再难见到弟弟。
差不多准备好的时候,医院外传来骚动声和警笛声。公安局找了整夜不见踪影的于彤菲团队,除去木秋月,其余都齐刷刷从天而降般突然亮相医院大楼前,以“菲菲小姐伤情不稳定”为由,严拒一切采访和探视,对来调查的交管局干警和想要对于彤菲展开讯问的市公安局刑警,都很“高姿态”,只允许交管局一男一女进入,其他人和刑警一概拦住。
团队里有两个人自称是于彤菲的法律顾问,亮出律师证,质问刑警意欲何为,讯问有无手续,手续的依据是什么……
按上级指令,涉及于彤菲利用公益事业欺诈和非法集资案的调查,暂不公开;刑警于是只能说是来配合交管局调查肇事逃逸。律师很不客气地让他们等在外面,等交管局的人出来,直接跟他们配合就是。刑警无奈等在外面。没等交管局的人出来,就得到局里命令——任务暂缓,立即撤回。
闻讯而来的粉丝越积越多,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过往车辆陷入了人潮的汪洋大海,寸步难行,抱怨的鸣笛声响成一片。
从医院大楼高处俯望下去,周围几条街,情形也乐观不到哪儿去。
作为三栖巨星,菲菲的“重量级”固然稳坐“一线”,但就全国来看,也不是绝无仅有,最多只能算“屈指可数”。可在“一线”巨星里,只有她是坪川籍G省人。或者说,只有她公开承认甚至是张扬自己的“小地方”出身。
在所有她被请做嘉宾的各类综艺、访谈节目里,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动情地提起家乡,提起G省。这种张扬、煽情的“赤子之情”,不知赚了多少眼泪,不仅使她在“一线”巨星里显得特别“接地气”,更“无限度”赢得了家乡人们的追捧、抬爱。
在很多公开场合,菲菲都坦然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会提到由于工作太忙而总也没机会回乡的遗憾,也会讲到只要有适当的机会,一定要回到家乡。
这次是近10年来她第一次公开宣布回乡;绝大多数只能通过媒介看到她、听到她、感受到她的普通人,都会想当然地想成她这真的是多年来第一次回乡。所以,这些从全省各地赶来的数以万计的粉丝,毫无保留地聚拢在第二医院外面,对着偌大医院,奉上他们十二分的热情。
很快,形势就呈现明显“失控”趋势——被围困的赶路人,有的干脆把车撂下,步行挤弄着离开,有的不知道或者不喜欢菲菲,发出怨声,遭粉丝围攻。公安局、交管局双线出击,陆续派出多批警力,赶来维持秩序、梳理交通。被搅扰的患者及家属,以各种方式表达不满、要求医院和各有关方面解决问题;有的还强烈要求住在第二医院的菲菲搬走,还他们清静。
发生冲突的不止是第二医院周边街道,微信微博上的口水战,更激烈十倍百倍。各大媒体更是玩得起劲,“世纪风的追星狂潮”之类的标题,愈发把互联网搅得“白浪滔天”。
公安、交管、城管、新闻、宣传,几乎所有挨得上边儿的职能部门,不一时就都被牵涉了最主要的关注和力量,第二医院附近街区以外的坪川市和互联网以外的“世界”,几乎陷入“真空”。
市公安局孟宪军局长接市府秘书处陈国栋处长电话通知,让去市府汇报工作,把指挥台交给除闻九庆外的另两个副局长,按雷涌设计的线路,有效绕开“骚乱区域”,赶往市府。一路轻车快马的从没那么顺利过,以至于他禁不住跟身边干警感叹“明星效应”。
途中,他抽空给闻九庆去了电话,询问他身体状况。闻九庆说身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给困在第二医院,根本看不到离开的希望。
孟宪军哑然失笑,打趣说“老九不能走”,又说闻九庆有“明星缘儿”,问看没看见大明星。闻九庆说医院里很乱。孟宪军看似不经意地让他“找机会接近于彤菲,设法控制住”。闻九庆并没多问,只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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