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深水爆破》(二十五)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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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走后,雷涌用了大约10分钟琢磨向阳关于于彤菲的那些话,又用10分钟重新问了木春花一遍“冒名顶替”的过程,而后花半个多小时“批评教育”木春花,让她在笔录上签字,又让她就“冒名顶替”行为,针对公安机关,亲笔写一封简短的“致歉信”。
整个过程,木春花都含着泪,嘴里全是道歉的话。
签字过后,雷涌告诉她“向阳来过,我让他先走了”。
木春花怔怔看住雷涌,眼泪似没知觉般滚过脸颊,很慢很慢地垂下眼,轻轻说“谢谢”。
本来,雷涌想让她试着联系木秋月,可到最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木春花上了出租车,他给向阳拨手机,告诉木春花刚刚已离开公安局。向阳“谢”字出口一半又吞回去,改说“知道了”。
刚挂上雷涌电话,木春花就打过来,说她出来了,想回家。向阳让她回家好好休息调整。木春花鼓起勇气问向阳:如果木秋月找她,该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公安。向阳想都没想就说木秋月不会找她。他能想象到,木春花听了这话,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不想跟她分担那个心情,所以不容木春花再说什么就挂了。
他又有了那种特别想找谁倾诉一下的冲动。倾诉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哪怕只是暂时地从“字斟句酌”的“常态”中脱离出来,哪怕只是暂时地能容下他“随性”的沉默或者滔滔不绝。他想到了吴为。一瞬间也想了一下卢雪雁,但马上把她“自动屏蔽”了。
背着抱着把卢雪雁从报社卫生间送到医院,又里里外外招呼照应一程过后,他反而觉得不像之前那么“想”或者说“敢于”靠近卢雪雁了。
他认定“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来自卢雪雁。自己身上“问题”的根源,或许跟木春花有关,他不能肯定。木春花从公安局“解脱”给他电话报信儿,说“想回家”,让他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那个“家”字,至少在木春花说“想回家”和他心里疼一下的那个时候,是属于他们俩的。他,还有木春花,那个低眉顺眼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那个跟他朝夕相处好几年却始终不能脱离陌生、遥远感觉的女人,那个被他“读过”每一寸肌肤却又那么缺乏“真实感”的女人……
吴为说:“应该在还相信爱情的时候结婚。”吴为承认这不是他的话,忘了从哪儿听来的了。吴为又说:“我从没相信过爱情,所以不敢结婚。”吴为从来都比他有城府,有经验。他在象牙塔里“修行”了多久,吴为就在社会上摔打了多久。“修行”让他如现在这般不知所措、举步维艰;摔打让吴为如他所见的那样精明洒脱、游刃有余。
他好长时间没见到吴为了。母亲丧事过后,似乎连电话微信都没通过几回。
停车在鑫海大厦楼下的时候,他熄火却没急着下车,掏出手机查微信,竟看不到母亲丧事过后吴为的任何信息,包括“朋友圈”!
吴为很喜欢刷微信,惯常差不多每天都二三十条“朋友圈”,并时不时没话找话地跟他调侃。私人微信里,31岁生日前一天之后,俩人就再没有通过话了。向阳简直怀疑吴为是不是把他“拉黑”了。
“这家伙!”他对着手机说。突然想起小洋楼里尹国彬失态地搂着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吴为的电脑!
突然,他眼前发黑,手机微信界面倏而黯淡下来,风雨飘摇地颤动。
就在这时,敲车窗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急忙看外面,吓了一跳——香香!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看,看清了熟悉的深色紧身猎装和黑色半指手套,是苗苗!实在太像了!
车已熄火,车窗无法升降,向阳迟疑是打着火降车窗还是起锁开车门,苗苗示意降车窗。
车打着,车窗降下,苗苗问他“公事儿私事儿”,他答“没事儿”。苗苗调皮地笑笑,瞥一眼大厦,说“消失了”,又说“全世界都在找”。
向阳皱眉,心里升起阴云——苗苗是吴为的助手,也是吴为的保镖,跟吴为有着“最亲密”的关系。自从她被吴为“发现”并招募到身边,除了他跟吴为“发小儿”间的“纯粹私人聚会”,向阳记不起有什么时候看见过苗苗没跟在吴为左右;可现在,苗苗告诉他,吴为“消失了”。向阳感到不可思议,就像《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福尔摩斯说“在乡间小路突然遇到电车”那样不可思议。
苗苗看他发愣,突然说:“要没什么急事儿,坐坐吧。”
在向阳的认识里,特立独行、“酷毙了”的苗苗,从来不会跟人说这样的话,不管那个人是谁。或许吴为除外。吴为和苗苗就算一个是电车一个是乡间小路,也会相遇。而此时,受到“邀请”的向阳,感觉比“在乡间小路突然遇到电车”还意外。
霎那间,尹国彬抱着的吴为的笔记本电脑、被吴为“拉黑”微信的假设、闻九庆的“问题”、木春花冒充木秋月,还有吴为“消失了”,走马灯似的轮番在向阳脑海里转,让他觉得苗苗的邀请非同寻常。
他伸手要熄火,突然想到要先关车窗。
苗苗看出他意图,说了一个字——不,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副驾驶一侧绕。
向阳见机地起了车锁。
苗苗坐到身边的时候,刚刚脑子里走马灯一般转悠的那些,不知怎么就没有了。好像让苗苗颇有力度的关车门声惊散了。犹如上课铃响起之后的操场,孩子们瞬间四面八方跑不见了。只不过,向阳脑海里这个操场上,随着孩子们的消失,突然孤零零多出一个刚刚不曾看见的身影——香香。
向阳看看苗苗,迟疑要不要熄火。
苗苗飞瞥他一眼,利落地系安全带,向阳会意地放弃熄火,落锁开动。
如果上一次向阳想找谁倾诉的时候首先想到吴为而不是卢雪雁,并且过后没被其他事岔开,果真约到吴为,果真对着吴为倾诉了,或许后面很多事会不一样。
那时,向阳连续遭遇小洋楼里尹国彬“失态”地搂住吴为的笔记本电脑、“新家”里跟木春花发生“实质性关系”、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尹国彬视线里等一连串“意外”,真的很需要无拘无束的倾诉,真的很需要吴为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头脑,帮他剖析所有的意外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困惑。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吴为也很想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聊。
或许是因为真的太忙太乱太身不由己,也可能因为两个“发小儿”彼此早已把对方装进“情感保险箱”,并坚信只有自己掌握密码,抱着“招之即来”的“想当然”,把其实最该重视的关系和关切,放在了不相称的“优先级”上;就像逢年过节,我们问候这个问候那个,五光十色满天飞,却对近在眼前最该关切的亲人视而不见,结果竟“面对面”地“错过了”。
“发小儿”再怎么亲密,毕竟跟亲人还是不同。
逢年过节时候不管多么热闹多么五光十色,都总是欢喜的、兴奋的、简单的,也都还是从容的、可以调整可以弥补也可以“就这样”的;相比2013年临近末尾时连续几天里坪川市各处相继爆发的“地震”,至少没有那么多凶险那么多盘根错节那么多不可逆转。
也许,“命运”、“劫数”这类被今天的主流意识普遍归于“唯心”领域的概念,并非毫无根由毫无道理,只是我们还不能解释甚至不能完整地“发现”它们而已。当一切都发生了以后,我们如果还有足够的勇气去回顾,去“复盘”,或许可以有所发现有所领悟甚至敢于试着去解释,可无论如何,都已经晚了。
向阳、吴为这对彼此把对方装进“情感保险箱”的“发小儿”,大概就是从不久前那个“面对面”的“错过”起,踏上了不同的轨迹,渐行渐远,遗失了或者“无意识”地改变了保险箱密码。
很久以后,在“省坪高速”青源服务区外,向阳被苗苗从致命危险里拯救出来,眼睁睁看着活色生香的苗苗被集装箱重型大卡碾成没有了特征没有了形状无规则铺洒、喷溅在数百平米路面上的骨肉残骸,他的视觉以及一切感知,瞬间冲破承受极限,他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重压着,匍匐在地,难以起身。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跟吴为的“错过”和“早已错过”,觉得自己的灵魂中那个叫做“友谊”的“珍藏品”,被措不及防地击成无数碎块,比眼前苗苗的肉体残骸更凌乱、更惨痛,连最后一点点温热都没有,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相比起来,吴为的“彻悟”要早很多,差不多就是苗苗跟向阳说他“消失了”的那个时候。他当时也很难受,但远不如向阳后来感受到的那么苦痛,那么无法承受。
“地震”最初爆发的那个晚上,吴为最需要孔兵的时候,一向“在岗”的孔兵竟突然“消失”了!吴为让苗苗出去找的时候,还没多想。可在当晚稍后,从杨帆那儿得知于彤菲“也消失了”过后,他开始对孔兵犯嘀咕了。
不管怎么说,孔兵跟于彤菲都有过一腿。他又联系苗苗,问孔兵找到没有。苗苗微信应答说“正在找,有希望”,他心里的“嘀咕”顿时变成猜疑,而且从孔兵身上波及到了苗苗——他太了解苗苗了,连她爱吃什么、哪颗牙补过、月经周期、剪脚趾甲的“频率”、右乳乳晕上有颗不太明显的朱砂痣这些细微末节,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他更清楚,苗苗从来不习惯说出“正在找,有希望”这样缺乏“方位感”和“可测量性”的话。一向诚实厚道的苗苗,只可能在极少有的“耍小心眼儿”的时候,才会含糊其辞!
孔兵对他和鑫海集团有多重要,苗苗应该很明白;孔兵从来不会像这样“无故失联”,苗苗也了解;他让去找,是有多么要紧多么急迫,她也肯定清楚。
可偏偏,她就在这当口,跟他耍起了“小心眼儿”。
吴为想不出为什么。
面临“劫数”般让人仓惶无措应接不暇的“巨变”,他甚至不敢去设想那个“为什么”!
自幼“闯荡江湖”和后来的商海浮沉以及再后来的“官商一体”发展经历,递进地养成了他多疑的秉性。到为尹国彬筹谋出两套“反击方案”那时候,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已经由“多疑”滑入“阴谋论”的深渊了。
凭心而论,他多少有些不情愿。倒不是因为道德层面的原因,而是出于商者“维护既得利益”的基本心态,不想“陷入”太深。可同时,他更能意识到,至少,在“反击”开始实施前,他无法真正脱身。除非他愿意放弃眼前的一切。
那怎么可能呢!
就便不考虑自己,只是为给苗苗一个靠得住的经济保障,不枉她相随一场,只是为给孔兵一个像样的交代,对得住宾主之谊,只是为能掌握住维护向阳“清白”和“安全”的机会,不负平生友情,他也得“拼”下去!到底会怎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后会怎样,全看命数、缘分!
可就在他不无“悲壮”地“拼”的关键当口,“江山美人”的孔兵,甚至相濡以沫的苗苗,竟都闪出“离心”迹象!
他心里沉沉的,泛着酸涩的苦味。面对苗苗明显“有水分”的“正在找,有希望”,他差点儿就发作出来。还好忍住了,变出一串温软情话,附加上他会“耐心等”的“结语”,等于告诉苗苗:我们终究是一体的。别想别的,你改变不了什么,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我的意志不容动摇,充其量只是能给出些许“时间弹性”。
他并不知道苗苗和孔兵正面临什么。
事实上,孔兵当时确有“提前起义”、就势一走了之的念头,可苗苗从没想过要离开他,没打算跟他隐瞒什么。甚至,苗苗看出孔兵的“去意”,还诚恳、隐晦地“挽留”来着。
很大程度上,孔兵是看在苗苗面子上,才打消了“就势一走了之”的念头,决心暂时告别心爱的女人,放下身陷囹圄的儿子,回到吴为身边,“再送一程”,好歹也给这一路画个句号,不管“圆满”不“圆满”。
如果苗苗没大包大揽安排于彤菲,并因于彤菲的猜忌、挑剔而大费周章,很耽误了些时间,错过了跟吴为碰头的机会,她十有八九会把看到的听到的孔兵于彤菲的“情事”告诉吴为,并极力建议吴为出手襄助,成就“有情人”。
如果于彤菲遵从苗苗的安排“蛰伏”待变,而没在苗苗刚刚安排妥善过后没多久就“擅自脱线”;或者苗苗对她不是那么认真那么关切,没在紧后发现她的消失,也没最及时告诉孔兵,孔兵也许会跟吴为一起去小洋楼,完全“陷入”,而不是在最后一刻用装病这样“烂”的招数“逃脱”,“中断”了“再送一程”的努力。
孔兵清楚记得,他为“脱钩”而“装病”时,吴为表露出的关切里,带着森冷的气息。
如果不是像他那么了解吴为,换个人,或许看不出来。不是因为吴为多么善于掩盖情绪,而是那种森冷之气,本就“无形”,差不多只在“意识层面”而非“感官层面”存在,并且是通过吴为孔兵之间的“单通道”传递的。换了任何别的人,哪怕是苗苗,都不能感受到。甚至可能还会在“感官层面”让人觉得,这对宾主当真“亲密无间”。
吴为说“你该不会是身体拉了什么额外亏空了吧”,听上去像极了男人之间亲热的玩笑,可孔兵在内心深处给出的“翻译”却是“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吴为接着又说“身体要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听上去充满了关爱的温情,可孔兵的“翻译”却是“既然你那么怕死,就逃命去吧。即刻起,除了命,你什么都没有了”!
到这份上,孔兵就是想反悔,恐怕也没机会了。
看着吴为的车绝尘而去,倏忽就远的难辨,孔兵内心溢满歉然的酸楚——这一别,可以说就是“永别”了。
“永别”,多么沉重多么让人伤感的两个字啊!
他不是没设想过有朝一日会跟吴为告别,可却不曾设想会是这个样子。
理性上,他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在鑫海集团应得的需要吴为签署认可才能真正“变现”的财富,已经失去了;感性上,他还是觉得,绝尘远去的吴为,也会为这个“永别”伤感,虽然吴为的伤感在程度上或许不如他来得深重,也未必就“发生”在此时此刻,可终究还是会“发生”。那到底会过多久,是吴为的事了,与他无关。
打拼半生,一事无成,没有家庭,没有不需要“平台”就可“生发”的“一技之长”,也没有可以“独立使用”的“资源”,只有多年偷摸积存下的几十万“应急款”和在这个年龄上平均看去还算健康的身体。44岁将近45岁的男人,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他徜徉在几乎从没真正好好看过一眼的“新坪川”街区,想着眼下当务之急应该是“解脱”还在公安局号子里的儿子,就给留在公安局“待命”的“坪川拳友”去电,得知有自称是木小帅法定监护人的名叫木秋月的女人,已到公安局交涉;公安局说这样案情保释要经过详细审查,让等。他虽不能判断“木秋月”此去是善意还是恶意,但能明白,有她在,“坪川拳友”继续滞留的意义就不大了,就便他本人去,当下也肯定“争不过”木秋月。所以,他致谢后请“坪川拳友”离开那里,说了日后当面答谢的话,自己也不知道能否有机会兑现。
挂断电话,他迟疑是该马上联系于彤菲通报木秋月去公安局的情况,还是先告诉苗苗一声“坪川拳友”已“下班”。
未及想定,苗苗打过来了,开口就诚恳道歉,说她没照顾好于彤菲。他说不能怪苗苗,又说于彤菲虽然年岁不小了,可实质上还是个“没常性儿”的孩子,请苗苗别跟她一般见识。苗苗很女性化地说“不会啦”。
他请苗苗择机代他答谢“坪川拳友”,苗苗慨允,问吴为,他说“我们分开了”,又说“我走了”。
电话那头,苗苗沉吟了好一阵,说坪川是他故乡,能走到哪儿去呀。
他不答,苗苗叹息,问还有没有机会见,语气沉重。
孔兵长吁,不知该怎么回答,叹了两声。
接着,俩人都陷入沉默,但都没挂断。
孔兵鼓起勇气要说“再见”的前一瞬,苗苗先开口了:“快快乐乐的,老孔!我会想你的……保重!”
最后那“保重”两个字,孔兵明显听出了哭腔。还没来得及听真切,苗苗挂断了。
他对着已经断线的手机,惆怅呢喃:“你也保重,善良厚道的小妹妹……我永远都会记挂你!愿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揣着满怀酸涩拨于彤菲手机。
于彤菲有三部手机四个号,他随便拨了其中一个,铃响不到一声于彤菲就接了:“兵哥——”声音甜甜的,让他想起过去。
于彤菲说在路上,一个人,去哪儿不让他问,让他赶快回在坪川老居民区里的旧房子收快递,是她当日早些时候在中国银行坪川支行新租用的保险箱钥匙,里面放着她不需要随身携带的“要紧东西”;她两天之内会寄来亲笔授权信,持信和钥匙,孔兵即可打开保险箱。
“要是换地址,得马上通知我。”她电话里说。
“兵哥,人家可把小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她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木秋月早跑了,她不敢留在坪川。去公安局的那个,应该是她双胞胎姐姐,叫木春花。你放心,她带不走孩子……孩子的事你也别太着急,未成年人公安局不会怎么样。等咱理清楚了再办不迟……我去办事,办成了,就可能彻底踏实了……别担心我,这么多年我也不是白混的……你好好的,不用记挂我,不用等我,我骨头缝儿里都烂了,跟谁都没法过,咱不都说好了么……孩子出来,还得你管,我现在就谢谢了,兵哥,我的好哥哥……”
于彤菲在电话里哭了,说不下去,缓缓把车停在高速路应急车道上,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青源服务区的霓虹灯颤得厉害。
她哭得孩子一般,涕泪交流,泣不成声,记不得什么时候挂断的手机,也没听见孔兵接二连三再拨过来的铃声。
很久之后,她渐渐平息下来,看着三部手机四个号码加在一起足有十七八个未接来电显示出的同一号码,狠狠抽抽鼻子,一边若有若无地叨咕着“劫数”、“这就是命”、“出来混迟早要还”、“劫数”,一边把几个手机里“兵哥”的号码一一“拉黑”,只留了昵称为“不速之客”、没有头像的孔兵微信。
几部手机的屏幕上,都涂满了她的泪水,湿湿的、滑滑的,被车窗外闯进来的潮湿的冬夜风雨,迅速冷却。
卷六·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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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巨变”翌日先后通过段大宝和向阳得知闻九庆“问题”的时候起,尹国彬就料想到刘未名会择机尽快“开溜”回省城。但他的确没想到,刘未名竟会不辞而别。
不是说跟他不辞而别,而是跟谁都没打招呼,就那么走了,无声无息。
先是负责“对口接待”的李岚找不到人,让秘书电话去问市委招待所,一路被支使到杨帆跟前,秘书不敢接着打,问她拿主意。她也一忽儿犯了踌躇。
她跟杨帆多少算有过节,如今,她虽然贵为副市长、市委常委,坐的却是“清水衙门”;杨帆虽只是秘书,却深得尹国彬宠信,市委上下炙手可热,身后更有坪川“资深名媛”高玥撑腰,真要“头对头”,实在拿不准会不会给她颜色看。所以,不是万不得已,她从不“碰”杨帆,平时偶尔碰面都不打招呼。要不是刘未名“失踪”的蹊跷,加上之前出了那么多意外,她实在不想接触杨帆,更不想“主动”接触。
可毕竟,刘未名还是重要的,真要出什么岔子,她没处说去。
想了几转,她下了决心,屏退秘书,自己关起门给杨帆拨手机。
出乎意料地,杨帆电话里非常热情,简直有些讨好,说有什么事让秘书给句话就好了,用不着百忙之中抽时间亲自来电。听说刘未名“失踪”,杨帆也似乎很意外,问李岚有没有直接致电刘未名本人问问情况,李岚说“还没有”。不是“没有”,而是“还没有”。
电话对面,杨帆沉吟片刻,说他会联络刘未名,一有消息,就马上向李岚汇报。
这通看似简单普通的电话,充满官场式的“细节”。
同在官场,李岚毕竟经验更丰富、资历更深厚、“平台”也更高。所有这些相对优势,加上女性式的细腻,使得她及时、敏锐、准确地从这通电话里捕捉到了如下“动向”:
一,不管刘未名真的跟杨帆乃至尹国彬丝毫招呼没打就走人了,还是打过招呼而杨帆“不便相告”,都说明刘未名是主动“脱岗”甚至是“逃离”,自然,其此来的“使命”,也就宣告“无疾而终”了;这个结果,可以说是刘未名刻意造成的。
二,从通话时杨帆那边的“背影音”和杨帆通话过程中时高时低的音量可以判断,杨帆在匆忙的奔走中,周围环境不是很“适合”通话,说明杨帆很忙,而且所“忙”的,不那么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三,至少,从杨帆的个人立场看,此时已将刘未名明显划在了“阵营之外”,如果说刘未名来时,他们还想试图拉拢、亲近,那么现在,他们显然放弃了;使他们决心放弃的原因,可能来自刘未名自身的“态度”,也可能跟刚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有关,或二者兼而有之。
四,某种意义上,杨帆通话时对李岚表现出的“态度”,闪出了“和解”甚至是“投奔”的信号;或者是想尽可能“稳住”她;“和解”、“投奔”也好,“稳住”也罢,都说明他们那边情形不妙,至少,杨帆本人情形不那么妙。
得出这些判断之后,李岚第一时间亲自致电刘未名。刘未名说接到省里紧急通知,但没讲什么事情,怕耽误,只好先暂且放下坪川这边,马不停蹄往回赶,出发时给杨帆去过个电话,占线,正准备再拨。李岚问杨帆刚刚有没有给他来电,刘未名说可能来过,也许没听见。
不等李岚再说,他就连声致歉,说不管杨帆来不来电话,他都会通知到位,又说这趟坪川之行的工作,他不会放下,即便回省城后被别的事情拖住,暂时不能再到坪川,也会时时记挂,竭尽所能给予坪川方面积极有力的协助……
这明显就是纯粹务虚的“套话”了,谁都听得出来。当然,李岚会以相同套路“回敬”,说保持联系,这边的任何相关情况,她都会及时上报——堂堂副省级市的副市长兼市委常委,“上报”会冲你一个当秘书的么?
这话给出去,就等于告诉刘未名“公事完了,从现在直至永远”!
挂断刘未名的电话没几分钟,李岚得秘书通报,说杨帆刚来电汇报联系刘未名的情况,说法与李岚跟刘未名通话对得上。
李岚对杨帆这个反应感到莫名的兴奋,旋即约见赵东昌。
赵东昌刚去医院看尹国彬和车祸遭截肢的市委招待所门卫出来,正奔特许开发区。李岚没客套,直接说她这就过去碰面。
1小时车程中,李岚理顺了思路,见到赵东昌时,直截了当就说刘未名不辞而别。
赵东昌不用她再多说什么,马上致电卢世安,被很肯定地告知刘未名并没有因为他自己说的什么紧急事情被召回省城,于是坚决判定“尹氏”真的有“大麻烦”了。
也许是对“尹氏”的“压迫”太过耿耿于怀;又或许是被刘未名“逃跑”、尹国彬伤后“授权”、闻九庆“被控制”等一系列情形所形成的“叠加效应”刺激得沉不下来,赵东昌把眼前情势,认定成“可遇不可求”的“翻盘”机会,很轻易地就采纳了李岚提议的“出击”方略,当即“具体化”出三个近期可行步骤:
一,就一直悬而未决的《坪川时报》“不负责报道”的事,以“案情在查”为注脚,推出“从轻处置”建议,暗示报社随便给卢雪雁一个不疼不痒的小处分,就算完事,用卢省长亲侄女的“小痛”、“微创”,回应尹国彬当初的雷霆一怒。
二,对闻九庆正式启动“组织调查程序”;“面子”上,等于把闻九庆从“牢狱之灾”里暂时解脱出来,甚至等于给了“尹氏”在“组织层面”上申述的机会;“里子”则是把闻九庆用组织程序牢牢套住,为将其“连根拔起”创造条件——闻九庆是刑侦专家,仅靠马丽之死相关的一些模棱两可的“疑点”,很容易蒙混过关;可要是进入严肃的“组织调查程序”,他就无机可乘。闻九庆是尹国彬的爱将,一旦被“连根拔起”,哪怕只是呈现出要被“连根拔起”的迹象,“尹氏”就不得不出招,也就十有八九会露出破绽,大破绽!
三,一旦“尹氏”为保闻九庆出大招露了破绽,马上把“于彤菲案”翻起来,乘胜追击;即便不能坐实尹国彬钟岩等人的“罪证”,也必然把事情挑到了明面;届时大查特查起来,尹国彬钟岩忙于自保,抓权的手不想松开也得松开!只要权柄“回归”,“本地派”就可以在彻查于彤菲案的同时,从方方面面、每个角度,对“尹氏”发起全面攻击,令其疲于应付。做到这个程度,“尹氏”在坪川的权势,就可以认为离“土崩瓦解”只差一步了!
“到那时候——”赵东昌不无得意地跟李岚说,“是否‘宜将剩勇追穷寇’,就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他告诉李岚,要能把杨帆“拉过来”,让他举报出点儿什么,整个进程不仅会顺畅许多,而且铁定能抓到“尹氏”实实在在的痛脚,让“胜利”来得更扎实,更彻底!
李岚从“理论上”认同拉拢杨帆是一条“捷径”,可感性上还是充满犹豫,觉得即便真要拉拢,也不宜是她出面。
赵东昌说你正好想反了,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去做这个工作了。
见李岚还犹豫,他抛出了李岚并不是特清楚的闻九庆“问题”的“关键细节”——致使闻九庆“失事”的根本原因,起自一个叫高琳琳的女大学生的证词。如果没有高琳琳的证词,十有八九,闻九庆不会“有事”。这个高琳琳身份很特别,她是高玥的养女,被高玥视同己出;法律上讲,杨帆算是她的继父;同时,高琳琳的老板、事业伙伴,是卢省长的独生子卢长平。这样的身份,没事的时候,倒像没什么;一旦出事,譬如现在这样,杨帆在“尹氏”中被信任的程度会多少有所降低,以杨帆的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赵东昌进一步跟李岚“爆料”说,尹国彬百般扶植的年轻检察官向阳,也属于“可争取力量”。向阳跟尹国彬有着“父一辈子一辈”式的“渊源”;他的莫逆至交吴为,还是“本地派”最重要“经济基础”周氏集团在坪川的首要竞争对手鑫海集团的大老板,而鑫海集团,无疑是“尹氏”的“钱袋子”。这样看去,向阳其人,应该是“尹氏”当中“前沿”的重要成员,可实际上,谓为详尽的侧面了解和以其为基础的充分谨慎的推理表明,向阳跟尹国彬走的并不是很近。尹国彬曾经撮合向阳跟卢雪雁谈恋爱,但向阳始终没有真正的呼应,很明显“不上路”。理论上讲,向阳存在跟尹国彬“分道扬镳”的可能性……
李岚对赵东昌对向阳的分析以及拉拢向阳的“价值”都隐晦表露“谨慎怀疑”。赵东昌说没什么可怀疑的,又说向阳相关的事,未必会落到李岚肩膀上。李岚的“主攻对象”还是杨帆。之所以跟她提向阳,是希望她明白,杨帆并非“志在必得”。他说自己很了解李岚,不是“压力型选手”,压力太大反而影响发挥,给出“可选项”,倒更能充分展示能力。
次日,李岚主动约赵东昌到她家细谈,赵东昌“斗志”愈发高昂了——十七、八年前,他跟李岚有过一段“地下情”。那时李岚还没结婚,他们彼此很欣赏,但毕竟他有家,“玩不起”,就主动“撤退”了。
后来很快,李岚嫁给一个海军军官。海军军官长年在外,步步高升,成为部队里的骨干,夫妻聚少离多,海军军官还有“不育症”,所以他们一直都没孩子。
丈夫“不育”,婚前双方都不知道,婚后知道了,“军婚”外加俩人婚后不久双双走上领导岗位,就谁都没提解除婚姻的事,就这么聚少离多地维系着,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还成就了“坚守”的“佳话”。
李岚属“事业型”,加上心里一直还装着赵东昌,也就没了跟谁再结婚生育子女的打算,一晃十几快二十年过去,到了现在,两夫妻几乎不见面,偶尔联络,差不多都是套话,不算冷淡,也绝谈不上亲热。
丈夫知道妻子未必“闲的住”,但同时也清楚,妻子很珍惜“领导岗位”,不至于因为“闲不住”就闹出什么让他尴尬甚至影响他在部队工作和地位的“状况”,加上“问题”本出在自己身上,多少“理亏”,所以对妻子的“作风”从不深究,甚至连一个丈夫“自然”的“关切”和“好奇”都没有。
这些情况,赵东昌基本清楚。他心里,其实也一直没放下李岚——李岚有丈夫,也恐怕有别的男人,但至少,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李岚“宝贵价值”的男人,甚至有可能,迄今为止,他是唯一真正“深度受用”过那些“宝贵价值”的男人——旁人眼里的李岚,工作严谨,生活平静,横看竖看都是满严肃甚至有点儿拘谨有点儿刻板的人;可身子一沾床,她马上会神奇地“突变”成风情万种的尤物,再一沾男人,又会“演化”成“骚”到“疯狂”让人贪恋到不想要命只求风流的发情母兽。
那感觉,赵东昌不曾从任何别的女人身上得到过。甚至马丽那样的“天然尤物”,在他面前,都还隔着“领导”、“下属”那么点儿“夹层”,并很自觉地把自己“摆正”在“泄欲工具”位置上,虽百般殷勤,花样翻新,但终归比不上李岚的奔放狂野。跟李岚在一起,赵东昌会觉得,自己反倒是她的“泄欲工具”。
马丽莫名其妙死了,十有八九死在闻九庆或说“尹氏”手里。赵东昌心里自然有恨,但似乎“失落”更甚。毕竟,马丽之于他,只是“泄欲工具”,而且,随着年龄增长,“青春”稍稍“褪色”,人也不像过去那么“听话”,要求越来越多,越来越高,颇显出“待价而沽”的意思,让他不甚喜欢。
他不能肯定马丽跟“尹氏”成员没有那种关系,但也不能肯定就有。可他100%地肯定,李岚不会在“尹氏”任何成员面前“自我暴露”。他甚至无从猜想,已经44岁快奔45岁的李岚,还有没有当初那样的“功能”。
年龄增长,人已将老,“斗争”形势日益严峻不说,还尽显颓势,赵东昌真的很少想男女之事了。马丽出事,他震动之余,不免回想起旧事,竟似有“生机再现”迹象!
正这时,李岚贴过来,带给他“胜利”希望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不知“谈工作”过程中他是否表现出了什么,李岚像挺“突兀”地密约他“去家里”,让他更愿意生发关于“浪漫”的想象,心里愈发毛躁。
处在他的地位,一言一行都须充分谨慎,可偶尔支开身边工作人员,让大家以为他像很多时候一样在加班,三更半夜“微服私访”一把,对于“空巢”的他来讲,还是轻而易举的!
李岚发出邀请并得到肯定答复后,一直没催问,赵东昌觉得李岚恐怕正希望他“晚些时候”去;李岚家阳台23:40还透出的灯光,更像在印证他的猜测。
他望着透出柔美灯光的窗口,拨李岚手机,李岚没接,却拉开了半扇窗帘。
他隐约能看见倩影隐在窗帘边缘,兴奋地钻入楼门,蹑手蹑脚到门口时,发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条不起眼的缝隙,正要抬手敲,门开了,女人一把把他拽进去,力量大得让他想起发情母兽。
暧昧的灯光、红色工艺蜡烛、珍藏版波尔多红酒、女人性感的装扮映出的“熟透了”的骄人体态,还有充满了整个空间的浓浓的女性荷尔蒙气息,让54岁的赵东昌顷刻变成楞头小伙儿,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紧紧抱住,不留一丝缝隙,头埋到女人肩头、颈窝,贪婪地深嗅。
女人动情呼应,呼吸急促,嘘声问他吃饭没有,他不答,问女人“更了没”,女人屁股狠狠拱他下身,说“早更了,都更完了”,又说“不信你试试看”。
他一下子就“疯了”,觉得心脏跳得无比凶狂,像要从自己胸腔跳到女人身体里去似的。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