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永远的风景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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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菜园里,一个佝偻着身躯一丝不苟劳作的老人。这幅画面久久地藏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更是村里有名的木匠。父亲没什么文化,木匠手艺也没有师傅传授。年轻时,父亲走南闯北,用心观察出色的木匠师傅干活,便牢记在心。回到家,他便凭着记忆,琢磨研究物件的做法。开始,活道儿丑陋粗糙。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一件件精美的木工“作品”摆放在我家天井(院子)里时,引来街坊邻居们的啧啧称赞。我也非常敬佩父亲惊人的记忆和干活的技巧。再复杂的家什,只要父亲搭眼儿瞅准,回头就做,而且做得尺寸分毫不差,样子一模一样,甚至还会有所创新改进呢。
“爷爷(由于父亲辈分大,大部分村民管父亲叫爷爷或少爷)好脑子啊!这要是识俩字儿,那还了得!”
父亲的木匠手艺也慢慢在村里传开了,而且很快得到了乡亲们的高度认可。开始有人来请父亲做马扎儿、撑床子,后来,耘锄、耢耙也不在话下。
父亲做的最大的物件要数地排车了。地排车是当时庄稼人主要的劳作和交通工具。谁家有头膘肥体健的大黄牛和一辆崭新结实的地排车,那简直是一种荣耀啊!相当于今天一辆豪华小轿车了吧。不过做一辆地排车是挺费工夫的,大约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依稀记得,我家小院里经常搁置着一些原木料,那时没有电锯,要把木料锯成木板,完全靠人工。父亲干活时会在耳朵上夹一截铅笔头儿,看上去很有学问,很神气。他通常把原木料斜放在一根长凳上,用绳子绑住,这样木料与长凳便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他先用钢尺测量好尺寸,再用铅笔做上记号,最后打上墨线。
父亲有一个牛角做成的墨斗,样子很精致而且光滑透亮。打墨线时,只见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搅把儿啪啦啦响着转着,父亲提起紧绷的墨绳儿,旋即又松开手指,啪地一声弹下去,新鲜的木料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当时,我觉得很神奇,也很有趣。
锯解大木料,需要两个人。父亲先拿来小锯沿着打上墨迹的木料一端,锯出一条“沟壑”,再换大锯插进“沟壑”锯解木料。此时,父亲会手持一米多高的大锯,站在木料上。另有一人(往往是来串门儿的街坊邻居)坐在木料下面的土地上,双脚蹬在长凳上。随着父亲的节奏,两人来回拉大锯,看上去像是在玩游戏。我想,小时候和伙伴们玩 “拉大锯扯大锯”的游戏,就是这样来的吧。当时,我却不曾理解父亲为锯开一根木料,要付出多少艰辛。大冬天,父亲额头上会渗出大颗大颗汗珠儿来。
父亲有一个红色的木箱子,那是父亲的“万宝箱”,型号各异的刨子、凿子,长短粗细不一的铳子、锉子,重量大小不同的斧头、小锤······木匠家什儿一应俱全。锯开的木料需要用刨子刨平,我特别喜欢观看父亲刨木头。只见父亲双手抓住刨子的两翼,塌腰向前一推,刨子上端便会冒出漂亮的刨花儿,像白蝶飞舞,又像花瓣轻轻飘落,好看极了。我会拣些刨花儿,剪成各种形状粘贴在一块黑木板上,有时甚至不用剪,就顺着刨花儿的形状粘上,花瓣儿翘起,宛若盛开。父亲总夸我心灵手巧,随他。这一点,我从不怀疑,每回被夸奖总有一种骄傲自豪的情绪在心中荡漾。
当乡亲们满意地把新车拉走的时候,那是父亲最欣慰和满足的时刻。我却常常站在一旁,为失去父亲辛苦赶制的“作品”,伤心难过地撅起嘴巴。
父亲既要种地又要干木匠活,一天下来往往疲惫不堪,晚饭前的一壶热酒下肚,酣畅淋漓,歇得快,母亲也很理解他。睡前让我给他踩背,也是雷打不动的事,我的小脚丫踩在父亲宽阔厚实的脊背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时只知道好玩儿,却体会不到父亲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付出的艰辛与劳累。
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人。春秋两季是庄稼人最繁忙的时节,也是农人们盖屋搭墙的好时候。父亲常常被乡亲们请去帮忙。
“爷爷背着木头箱子窜活(全)庄啊!”
这是乡亲们见到父亲打招呼的口头禅。
那时的“帮忙”那可叫真帮,不收一份工钱,还要一帮到底。从打夯砸地基到垒墙抹泥,从门窗户搭的制作再到上梁大吉铺笘挂瓦,哪一项工作也离不了父亲的身影。
记得天不亮父亲就背着他那“万宝箱”出门了,晚上摸着黑儿才到家。耽误了自家的农活,那是常有的事。母亲抱怨两句,他总是憨笑着说:“乡里乡亲谁没有个事儿啊,人家几时用着咱啊!”遇到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家(被帮忙的人家)会派送年轻健壮的后生帮我家忙农活,乡里乡亲之间这种互帮互助是那样亲切与朴实。父亲的热心厚道赢得了乡亲们的敬重,逢年过节,父亲除了几个侄子过来问候,还会有父亲帮过忙的人家送来酒肉以示答谢,他总是再买上礼物回谢过去。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吃点亏有啥?吃亏是福啊!”
父亲离不开茶,我们家就是个茶馆。记得冬日里,经常会有几个乡亲和父亲一起围坐在炉火旁,手捧香茶谈天说地拉家常。夏天农闲时,父亲会把小方桌儿、马扎子、茶塑子(茶壶)、茶碗子搬到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泡好茶等待南来北往的乡亲们,歇歇脚、唠唠家常、喝喝茶水。大槐树下常常是人流不断、谈笑风生······那成了一道充满浓浓乡情的风景。
时光如水,父母从小村庄搬到小镇上已有十载。记得他们刚来的时候一切都不适应,特别是住楼房不兴串门拉呱儿,这可把爱聚人气的父亲闷坏了。他整天闷在家里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那双大眼深陷在眼眶里,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儿。
“这样下去老人会闷出病来的,总得想个办法啊!”爱人细心,看出了倪端。
最后,他在离家不远一个废弃工厂的后院,为父亲寻了一块空地。
庄稼人离不开土地,就像鱼儿离不了水。父亲自从有了那块土地,便又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父亲忙碌的快乐与充实,全写在他那沧桑的脸上。那块荒芜的土地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不长时间就变得生气勃勃了。
春天,菠菜、油菜、生菜、韭菜······满眼尽是深深浅浅生机勃勃的绿色。小菜园在春风中流动,在阳光下闪耀,像一块镶嵌在黑土地上的翡翠。
夏天,父亲的小菜园里更是色彩缤纷,红辣椒、紫茄子、长长的丝瓜豆角,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在晨风中摇曳······父亲随手摘一根递给我: “这个时候的黄瓜,又脆又甜又清凉!”我轻咬一口,就着晨曦的露珠儿一起咀嚼着,那种清新爽口的快意倏然传遍全身。
秋天,收获的季节。小菜园里的青萝卜、胡萝卜、扁豆、南瓜、大愚瓜······都成熟了。父亲常常把他的劳动成果分给住在一栋楼里的邻居们一些,大部分还是让我们姐妹们拿回各自的小家。我们吃上了放心的有机蔬菜,我们从心底里感激老父亲。小菜园是父亲的生命,也是我心里的风景。
父亲有一副好身板。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各地分派劳力,兴修水利,挖沟清淤,一次出夫往往需要几个月。他出夫时,冬天下河捞泥受寒,伤成了老寒腿。如今已年逾八十,身体没病没癖、硬朗朗的,这与他闲不住的性格很有关系。老人的健康是做儿女的福气啊!我从心底这样想。
去年,带父母旅游。爱人驱车,我们一路谈笑来到了青州黄花溪。这里山势虽不算高,但有几处陡险的栈道,身体强壮的年轻人都会有点眩晕。我考虑老人年事已高,中途不时询问否还往上爬。父亲坚定地说:“既然来爬山,咱就爬到山顶!多照顾你娘,我没事儿。”
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不快。途中碰上几个蹲在路旁歇脚儿的年轻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二老翘起大拇指。我一直搀着母亲,爱人扶着父亲,一路上不时迎来赞叹羡慕的目光。
有位路人惊讶地询问父亲高寿,父亲自豪地回答:“快八十了,耳不聋,眼不花!明年孩子们说带我去爬泰山呢!”
“好身体!有福气!”路人的称赞更加鼓足了二老登峰的信心。
不多时,我们便登上了峰顶。父亲眺望着远处一路走过的风景,目光从容坚定。柔和的夕阳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与这巍峨的群山构成了一道祥和从容的风景。
父亲一生淳朴善良、豁达坚强,正如这群山,平凡而厚重,刚毅而深沉。父亲的品行一直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风雨中执着前行。
父亲,我心中永远的风景。
作者:孙艳玲,网名雁之翎,山东博兴人,中学英语教师。喜爱文学,热爱诗歌,曾在中国诗歌网发表诗歌30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