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花影》之十五:荼蘼:荼蘼花间惹尘埃
现代人的物质生活过得越来越精粹了,但精神上却有那么一些荒芜。这首先表现在对待平凡琐碎事物的态度上,古人花很大的精力去给一些植物命名,这在今天把时间看成金钱的人看来简直有些不务正业,甚至于神经不那么正常,取那么一大堆文雅诗意的名字难道当得了饭吃?然而,古人却就那样做了,也许那时也有人嘲笑过他们,但他们还是不管不顾地照着他们的想法行事,于是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富有想象力的植物名字。
荼蘼,通俗的叫法是“悬钩子蔷薇”,这名字有点像山野里的草民随意地给自己的儿女取名猫儿狗儿似的,但要走进高雅点的地方便不恰切,于是得有个雅名,荼蘼便应运而生了。接着,一系列的好名字产生了,佛见笑、百宜枝、独步春、琼绶带、白蔓君、雪梅墩等,随便怎么叫也摆脱了庸常的低俗。
荼蘼,又称酴醿,现常写作荼縻、荼蘼。属蔷薇科,落叶或半常绿蔓生小灌木,攀缘茎,茎绿色,茎上有钩状的刺,羽状复叶,小叶椭圆形,上面有多数侧脉,致成皱纹。初夏开花,单瓣,大型,有香味;花色雪白、酒黄、火红,但大多都是白色,不结实。《花镜》说:“荼蘼花有三种,大朵千瓣,色白而香,每一颖著三叶如品字。青跗红萼,及大放,则纯白。有蜜色者,不及黄蔷薇,枝梗多刺而香。又有红者,俗呼番荼蘼,亦不香。”
荼蘼,原产于我国,在古代是非常有名的花木。《群芳谱》:“色黄如酒,固加酉字作'酴醿’”。在古代的诗文里可以找到一大串关于荼蘼的美妙句子,陆游就说:“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杨万里称赞它:“以酒为名却谤他,冰为肌骨月为家。”晁无咎甚至说酴醿应该取代牡丹为花王。
在我生活的大巴山里,荼蘼可以说随处皆是,只不过人们不知道它,而将其混同为普通的野刺。现今的人们很少有兴致和耐心去关心一种植物的荣枯和一朵花的开放,因为那样的结果换不来些小的碎银,心灵的放松是很多人都不屑的,等到心灵出了问题再想放松的时候已经是想放松也放松不了了的病入膏肓。在天地间,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闲人,固执地相信人活着必须求得心灵的平衡与和谐,所以我不惜花费时间、财力和精力,不顾劳顿千山万水地赶去看一场草木开花的盛事,仿佛自己也做了一场开花梦。荼蘼开花是不需要我跋山涉水地赶路的,因为它就在我的身边,只需要我抬抬脚就行了;甚至于坐在屋子里只要天气好就可看见山坡上隐隐约约的荼蘼,像一片雪点。
每当到了五六月,山野里的春花已经开过了,荼蘼才粉墨登场,一上来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一开就是一个月两个月,像是殉情一样地义无反顾,爱到荼蘼,伤心散场。我经常在山野里行走,在没有了春花的季节,荼蘼成了我养眼的美人。大巴山的荼蘼,白色的尤多,常常是伸展在荆棘或林木枝上的一大蓬,纽扣大小的花蕾成堆成串,像是集合在时光里的军团,得了命令便同一时间炸开,在绿色成堆的枝头白光摇曳,叠玉堆雪,如同情窦初开的女子遇见了心仪的男子,心事敞开得无拘无束,丝毫也不防备。而白色荼蘼的那种香,像是不经意间走漏了的春光一般诱人,如同青春少女热力燃烧的体香。
天气较热的正午,我常常选择一些被流水洗得光洁的石板坐下来躲避阳光,头上就是一架开得正好的荼蘼,空气里有一种游丝般细细密密的声韵,那是花开的声音,也是光阴的声音。一阵细细的风过,花瓣飘飘洒洒地飞扬,林妹妹那种“花开花谢飞满天”的韵致,虽然只是片时的小坐,但仿佛在三生石上做过了一场绵香的梦,柔柔的一缕温润的清香,暖了心房,已经历过前生来世。那是谁的声音穿过时光,在万水千山间朝花夕拾;又是谁在月光下呓语呢喃,打湿了眺望的眼眸?
盈盈的聆听,一对相思飞翔的翅膀,循着前世的姻缘奔赴今生,穿越冷寂的时空寻找温暖的拥抱。荼蘼,就这样回到了《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走到“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的地方,众人题为“兰风蕙露”,而宝玉觉得“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荼蘼花枝软垂无力,像极睡梦沉酣;而人在花气中睡,更是梦也香甜。不知宝玉是从哪里找到的关于荼蘼的体验。
荼蘼虽然色香俱美,但荼蘼是花季最后盛放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这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所以它的花语是最终的美丽。爱到荼蘼,没有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遇上最好的你,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也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荼蘼花开代表女子青春已逝,意味着美好的时光和感情的终结。《红楼梦》中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曹雪芹以花喻人暗示人物的命运,这几乎是研究者认可的定论,其中就有荼蘼。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上面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抽到的花签,诗句出自宋代王琪的诗《春暮游小园》:“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曹雪芹以此暗示人物的悲剧命运,大观园里的群芳们已经到了各自悲剧命运来临的时候。类似的写法还有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游园中有“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的唱词,也是暗示她刚目睹春天的美丽,便将要郁郁寡欢而死的悲剧。大可关注的一个细节是,麝月追问诗句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看来宝玉是在有意地掩饰。宝玉的掩饰,不正好是作者的暗示?
“韶华胜极”,花事到了极限,之后自然是群芳凋谢了,荼蘼花开在春末夏初,凋谢之后花季结束,荼蘼有一种“末路之美”,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到头来只有“云自飘飘月自明”。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花儿的美就是开到荼蘼,在它即将要凋谢的时候,因为那时候结局已经来临,花儿在凋零的美丽中包含着生命的底蕴和厚重,终于可以心如止水,可以不再恐惧地等待绝望的来临!
荼蘼花间惹尘埃,开到荼蘼花事了。就像那太虚幻境里的歌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