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黑茶山
黑茶山,苍苍莽莽,巍然屹立于晋西北兴县西南,隔山与临县遥遥相望。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土肥美牛羊壮。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黑茶山在吕梁山脉的中北部,主峰2230米,陡峭入云。1946年4月8日,国共重庆谈判的中共代表博古、郑发、黄齐生及叶挺将军一家,就因飞机迷雾中撞上黑茶山失事而全部遇难。从此,黑茶山便因“四八烈士”而闻名。秋天,遥望陡峭的山崖,漫山的红叶从崖顶苍然泻下,仿佛历史永驻了烈士的鲜血。从背面可攀援直达山顶,腹面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
“文革”前后,我曾在山西兴县人民医院工作过几年。1970年秋,医院把我们几位“臭老九”组织了一支小分队,进黑茶山采药——劳动锻炼,改造思想。要求在半月时间内采集中药三千斤,作为锻炼、改造成果的检验。几位“臭老九”谁也没进过山林,更不认识长在山林里的中药材,恳求医院为我们配备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中药师做向导和顾问。
救护车蹒跚着为我们送行,时而是蜿蜒曲折的山路,时而是乱石横陈的河滩。太难走了,司机不愿意再往前送我们,我们便掏出香烟,拿了糖果,哄着师傅往前开,常常下车搬石头、推车。车子好不容易来到原始森林入口处一个小山村。村里好像从来没来过汽车,老乡们端着大海碗,一面吃着红面条,一面好奇地围观救护车。村里的狗更不知此为何物,一群狗围着救护车狂吠不止。我们一行九人挤住在老乡的一个大炕上。为了保证完成任务,我们不敢暴露医生身份,早出晚归,中午在林子里就着凉水吃点炒面,生活十分艰苦。
然而,艰苦中却另有一番乐趣。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抬头不见天日,地下是一米多厚的树叶。林子里经常有金钱豹、野猪、狼、狍子等野兽出没。为了防备野兽,我们一进林子就大声呼吼“嗷嗷……”一天下来,吼得嗓子都哑了。晚上睡在炕上,能听到金钱豹打呼噜,响声挺大。因为豹子睡得挺香,我们也并不害怕,常常和豹子一起打呼噜。一次,下着毛毛细雨,小路很滑。老药师走在最后,不慎摔了一跤,手下毛茸茸的,他很有经验,起身不回头,沉着地往前走去。走出数十米赶上队伍后,他悄悄对我们说:“你们回头看,我刚才摔了一跤摁着那只豹子尾巴了。你们记住,见了野兽,你不害它,它不伤你。”回头望去,一只金钱豹正悠闲地向对面走去。我们惊讶、愕然。
林子里常有石鸡、褐马鸡和一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褐马鸡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雄鸟非常漂亮,羽毛华丽,姿态优雅,常带着雌鸟飞鸣而过。林子里古树参天,白杨、油松、杉树、野杏......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背荫山崖上那一簇簇山丹丹,红得叫人不忍离去。我们不由自主地唱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歌声在丛林山野间荡漾……
在老药师指点下,我们认识并采集了一些药材,有柴胡、升麻、黄芪、党参、黄柏、甘草、青蒿、猪苓、大黄、枸杞、金樱子等。最多是黄芪,最难刨的是黄柏。刨黄柏要从石缝里把整条树根全刨出来,我的手磨出了两个大泡。刨黄芪也颇费事,用脚蹬铁锹,鞋子露了底, 鞋尖顶破了个大窟窿。林子里蘑菇挺多,大的足有半斤,小的犹如铜钱儿。我们一见欣喜若狂,使劲挑大的捡。回到村里问老乡,才知道大的不能吃,小的才好。所以常言说,浓缩即精华。
本来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可偏偏被老乡们知道了我们都是大学毕业的大夫,一致要求我们为他们看病。我们不敢擅自做主,由村里出面要求公社与医院商议。最后的答复是,可以看病。但必须与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接受再教育,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因为内科病人居多,我作为内科大夫适应面就更广一点。于是,村里派三位民兵替我采药,留下我在村里看病,没病人的时候就进山挖药。
当地民风淳朴,你给看了病,如果他一定要请你吃饭,你一定不要拒绝,不然,会被认为是瞧不起他。请吃得一律是揪面片,意思是同大夫“一揪两断”,不再害病。一天,冒雨归来,衣服湿了,晾了衣服,钻了被窝。老乡来请吃饭,只好拒绝。不料老乡二话没说,出去借了一身衣服,还得请你吃揪面片。我最多一天吃过九顿揪面片,真是创纪录。
一天,在一家老乡家里吃揪面片,跑出两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一个没有耳朵,另一个腮上留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偶然相见,十分惊奇,我端面的碗差点掉下来。在一旁抽着旱烟袋的中年汉子,使劲吸了两口旱烟,说:“俩孩子吓着你了吧?那是叫豹子给抓的。”
嗨,说来话长……
家里喂一群羊,圈在村头的羊圈里。深夜,豹子进圈,把一只怀了羊羔的老母羊给吃了。十六七岁的兄弟俩心痛,顺着山间小路找去,在不远的山坡上,找见一堆羊骨头和一只没吃完的羊腿。两人商量好,回家拿了一瓶农药洒在羊腿上。第二天晚上,漆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俩约了邻家一位年纪相仿的伙伴,每人拿了一根木棍,摸着黑向山里走去。不留神,走在最前面的弟弟,脚踩到了吃了羊腿药性要发作的豹子。它跳将起来,猛然把弟弟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弟弟的头。哥哥急中生智,抓住豹子尾巴,把一头尖尖的木棍插进豹子屁股,用尽平生气力使劲搅和。痛得要命的豹子,撕下弟弟一只耳朵,回过头来咬住哥哥的腮。满脸鲜血的弟弟,腾出手来拼命猛击豹子头部。哥哥伸在豹子屁股里的木棍搅得它鲜血直流,加上药性发作,豹子很快就死了,哥哥腮上被撕下一块肉。哥儿俩撕开衣服止了止血,一人一根腿,拖了豹子往回走。猛然间,想起邻家伙伴,却早已不见踪影。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说起来,他还是不住地慨叹。
某日,一位猎手请我去十几里外出诊。虽说只有十几里路,可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给我讲了许多打猎的故事。
“打到什么野味多?”我问。
“还是石鸡和狍子多。冬天野猪也不少。”他说。
“冬天下了雪,野猪出来找吃的,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而且一路撒尿做记号。不久,必定闻着自己的味道儿,沿着自己的脚印返回来。你就找到脚印等着,一等一个着。一次,我一枪打住了两只。”他兴奋地说。
“什么最难打呢?”我又问。
“麝。这小精灵难捉着呢。有一次,看到一只麝,我们四条汉子骑了四匹马没日没夜地追。这家伙有意思,你追它跑,一蹦几丈远;天黑我们歇了,它也歇了。第二天,你再追,它再跑,直到第四天,都精疲力尽,跑不动了。我们四匹马把它团团围住。眼看跑不了了,它便先去破坏它的麝香。我们手急眼快,按住头,先把麝香拿到手。这玩意儿金贵着呢。”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病人是猎人的母亲,患风湿性心脏病、心衰,经静推注西地兰、速尿氨茶硷后,病情基本稳定。爬了十余里山路,忙了两个小时病人,我们早已是饥肠辘辘。盘腿坐在炕桌前,主人先端上一碗香喷喷的黄米焖饭,又出我意料地端出一碗红烧狍子肉。说:“昨天刚打的狍子,你吃个稀茬吧。”我大大小小的宴会吃了不少,做为劳模,还在人民大会堂吃过国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数这一顿黄米狍子肉,吃得最香。
半月转眼飞逝,在老乡的帮助下已挖得四千斤生药,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把剩下的一些日常用药,留给老乡们,老乡送给我们每人一只手编的花篮,说是回家盛馍馍用。救护车已经走出很远,欢送的老乡们还站在高坡上远远瞭望......
光阴似箭,四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黑茶山的野趣,前所未闻的新奇见闻,老乡们的深情厚谊,当地民风的淳朴,还有那一碗胜过国宴的红烧狍子肉,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令人终生回味无穷......
作者:赵宗礼,心内科主任医师,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医学专著4部,发表译著约300余万字;省级劳动模范。退休后,弃城择乡,返归故里,开设门诊,造福乡梓。出于爱好,也搞点业余文学创作,以充实晚年生活。曾获2015年“东方美”全国诗词书画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