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实高调,内蕴即传统:悼念海廷克大宗师

指挥家海廷克(Bernard Haitink)去世,享年92岁。或许,他是最后一位,一个人就代表着一段指挥历史的大师,到后期阶段,也确实进入宗师之列。

海廷克的一生,常常给人低调的印象,无论其个人形象,还是诠释风格皆然。但其实,不用很细心地观察,也终归不难明白:指挥家从早年的冒起,到早早步入大师殿堂,再到奠定20世纪最丰硕的录音遗产的过程,就一个艺术生命的成长、耸立而言,绝对能被形容为“高调”、顺利,光辉到仿佛有些不真实的传奇故事。

这样的一生,已然无憾,也难以复制。在大师90华诞之际,本人曾写过一篇文章向他致敬,今重发于此,聊表追思。《低调实高调,内蕴即传统:在海廷克90华诞,对他宗师之路的一点反思》,以下:

自卡拉扬、伯恩斯坦等人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指挥台上都没有真正能称为“新偶像”的人出现。进入21世纪后又过了几年,乐迷崇拜巨匠、宗师的传统才在后期的阿巴多身上稍稍复兴。阿巴多不同时代的演绎都值得推崇,但在他荣誉巅峰的十余年,我目睹人们的热情,很明显的一个感受却是:另一位巨匠被忽视了,他就是伯纳德·海廷克。

旅英钢琴家孔嘉宁先生提到这位指挥家,总称之为“海廷克大宗师”。对此,我正是心有戚戚焉:当今可入宗师之列不算,还堪当一个“大”字的,海廷克确实首屈一指。

Bernard Haitink,20世纪下半叶古典乐坛永远不能忽视的名字!人们对他的认识未尽周全,并非在于知名度,而是针对成就来说——很多人熟悉他,却未必了解他的成就究竟如何了不起?这很多也是指挥家本人的风格使然。

阿巴多同样等了很久才获得应有的承认,而海廷克,终归还要更长一些。所幸大师不仅长寿,也有着非凡的精力,直到后期依旧能不断迈向新的境界。从上世纪60年代初直到今天,海廷克的指挥道路在他的时代完完全全是个异数。

他的职业生涯,既可说是低调的一生,又毫无疑问是光辉灿烂、超越同侪的一生,指挥家也由此成为真正的传奇。今年是海廷克90大寿,以这篇小文稍稍寄托本人长久以来对于大宗师的敬仰之情。

海廷克后期的现场录音

如此走向高峰,是否让你想起另一个人?

在海廷克的身上,我们看到某些微妙的统一:首先,恐怕在任何时代,他都是灌录唱片最多的指挥家之一;可与此同时,人们长久以来却不多以“大明星”的身份看待他。其次,灌录太多唱片的人容易被质疑为贪多嚼不烂,海廷克却几乎从未受到这种质疑;但另一方面,当别人列举某些曲目的顶尖演绎时,你是否常常看到他的录音被提及?

第三,除了演绎本身,音乐家的经历也是人们热议的话题,阿巴多、梅塔、小泽征尔、巴伦伯依姆的青年时代各自投射出许多东西。海廷克早年的历程似乎不常作为“英雄般的业绩”被人提及,这其实是很奇怪的。因为事实上,他的发展几乎过于顺利,甚至到了有些过分的程度。依照现在的说法,这么顺利地走向人生巅峰,都快带有男版玛丽苏剧主人公的意味了。

海廷克的早期录音

一位大师、宗师的崛起,往往也联系到他的时代,因为历史性的契机基本都会在其中起作用。1929年出生的海廷克就是诞生于一个新锐指挥大爆发的时期。所谓“新锐”,是站在50年代后的立场而言。当他走上指挥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新老交替的必然阶段。这样的交替不是立刻发生的,而是持续了20年左右。

大约是从2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前期出生的一批指挥家们,此时渐渐成为生力军,逐步进行新老交替。那么,前一次换代大致是何时发生的?基本就是从19世纪70年代以后,至20世纪初诞生的一批指挥家,在一战与二战之间(也包含二战初期)的这段时期里完成的。

历史未必总会完全重演,却往往是惊人的相似。这两代指挥家之间有本质的不同,但某种特别的道路,某种极小概率的事件,却还是会重现的。

海廷克早年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和指挥,起先成为乐队中的一位小提琴演奏家。1954年,他首次以指挥家的身份登台,指挥荷兰联合广播管弦乐团(即后来的荷兰广播爱乐乐团)。就在同一年,海廷克开始跟随前辈大师莱特纳(Ferdinand Leitner)学习指挥,前后约两年时光。

他自己回忆,当年几乎没人对他可能作为指挥的前途抱有希望,莱特纳却稍有些另眼相看。而当他们的课程结束两年之后,海廷克已成为其首秀乐队的首席指挥。在此之前,他已经同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以下简称:RCO)有过合作。

到了1959年,RCO的首席指挥拜农(Eduard van Beinum)因心脏病猝然去世,乐队立刻向海廷克伸出橄榄枝。仅仅两年后的1961年,他便成为首席指挥。最初,海廷克与前辈大师约胡姆共同担任首席职位,直到两年后的1963年开始由他独立担当。

对RCO来说,约胡姆永远是一位灵魂人物

从指挥首秀到挂帅RCO,前后仅仅用了9年时间!?倘若这个情节被写入电影或电视剧,恐怕不免被吐槽为:“枉顾实际情况,无限抬高主人公的脑残剧情”,或“为塑造传奇形象而编造的音乐界男版玛丽苏剧的活标本”,诸如此类。毕竟,RCO是怎样的乐队?那可是同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分庭抗礼的超级名团。

因此你无法否认,尽管海廷克看起来不太有明星相,却实实在在地“主演”了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的传奇故事。而后,他在RCO首席指挥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将近30年,如果不是由于一些意外因素,还可能干得更长久。相对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拜农,继门格尔伯格之后,将RCO带入第二黄金时期的重任完全落在了海廷克身上,而他所做的就已经是历史了。

一个初看不太可能成功的人,最终建功立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个过程本身就极具观赏性。但似乎,我们并非第一次观赏它?两战之间的那一波新老交替的过程中,是否也有某人让你想到这样的剧情?

“我年轻时羞涩而笨拙,因此人们不太把我看作危险人物,而当他们发现我其实很危险,已经来不及了。”这是富特文格勒著名的自白,他早年不被看好,稍后却成为近一百多年中,唯一在而立之年接手柏林爱乐的指挥家。并且在很多人看来,他不仅是做得最早的,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位。看似仅仅是极小概率的、不谋而合的逆转剧情,但事实上,万物皆难逃脱规律,艺术的领域也不例外。

富特文格勒的早期录音,他是影响海廷克与阿巴多最深的人

在不否认运气成分的前提下,观察两个时代的两位大师,不难发现他们把握住关键的契机之后,各自所走的也是一条必由之路。当然,这里主要是谈海廷克。

光辉之路的背后,其实是必由之路

富特文格勒从崛起,到走完他的艺术人生,都是全然独特、不可复制的。海廷克的整个过程也一样,我们看看开头就明白了。然而,为何很多人没有充分认识后者的价值?甚至到他率领芝加哥交响乐团访华的时候,我还听到此人被高估等类的说法。

指挥家灌录了海量的唱片,哪怕退一万步说,这也已经为他刷足存在感;但更可贵的是,海廷克在这些录音中表现的综合品质,几乎是同辈人中无出其右的。为何此人没有被视为新偶像?果真是因为他在兼顾曲目的广度与高品质的同时,不知不觉走向中庸吗?还是,莫非单纯因为他没有某种巨星的气质?

那些录音我们很熟悉(也许每个人熟悉的部分不同),可观察这位指挥家越久,我就越感到他作为演绎者,实在是异常复杂的个体。或许只有回到这位大师的起点,才能帮助我们看清,他和富特文格勒有一个无可替代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各自时代无可匹比的一位“应运而生”的指挥家。

此处所谓之“运”,是远远高于运气的概念,它是整个大环境、大时代的背景下,极为宏观的一种“时运”。富特文格勒冒起的时代,正是19世纪指挥风格的糟粕被淘洗殆尽,德奥指挥学派开始走向新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高峰的时期。

而富特文格勒本人的天才,恰恰仿佛是对整个过程体现的精华,有一种集大成的反映。因此他早早登顶柏林爱乐,或许是有不同层面的因素共同推动;但其后,指挥家走完他光辉灿烂、不断开拓的一生,其实是一条必由之路。他同时代的其他巨匠的发展也与之呼应,而他们的落幕,也就是“这一波”时运的落幕。

就指挥风格而言,海廷克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演绎未必直接让听者想起老一辈人,然而就“应运而生、应运而起,继而将这波持续数十年之时运的'红利’全部吃完”这样的发展来说,他和富特文格勒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仅有的区别在于:很长时间里,海廷克没那位前辈风光;而作为补偿,他比后者长寿许多。

但他不那么受到关注,和他的时运本身也有关系。现代派的指挥风格对于传统的反思从很早就开始,彻底地推而广之,却基本还是在战后完成的。这波大趋势的新方向,至少包括以下方面:

1. 指挥家的强烈个性有所收敛,以相对节制、“客观的”音乐表情取代大开大合的“浪漫遗风”。

2. “专门化”的指挥渐渐走向边缘,新一代冒起的人被要求适应宽广的曲目。

3. 针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特点的作品,具体的演绎风格需要做出越来越细致的区分。

4. 乐队演奏技巧的进一步提高。

5. 专制型的指挥家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指挥与乐队成员的沟通渐渐转入新的模式。

6. 指挥家与唱片公司的紧密结合。

当指挥、乐队、唱片品牌、录音系列构成一个强有力的循环,一位指挥台上的“大人物”的塑像就奠基完成了。而前述这些关键点,所勾勒的不就是伯纳德·海廷克的音乐肖像吗?很多人皆如此,但首席代表,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一个人有才华、有机遇,又搭住时运的脉搏,那么他顺势而起,获得自己的一方天地也是自然的事。然而,要成为时运本身的代表,继而能被视为一个大时代的代表和楷模,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庄子云:“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放之四海而皆准。

从不受重视到一步登天,继而在顶尖的层面上持续发展数十年,从根本上说都是海廷克超群绝伦的天赋使然。只要看看这种天赋如何投射在实际操作中,便可一目了然。自从与约胡姆共同接掌RCO开始,这个原本不受期待的人,仿佛不知不觉就将“四匹骏马”的缰绳抓在手中,“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四匹神骏之一,便是音乐厅管弦乐团的基础。门格尔伯格缔造了RCO,使之成为光芒四射的超技乐团,而后拜农进一步拓宽曲目,也为音响带来更多醇厚的特点。对于两位前任遗留的宝藏,海廷克一直是全面接受,如饥似渴地化为己用。

神骏之二,是德奥指挥学派的滋养。莱特纳是他的伯乐和导师,富特文格勒是他的偶像和标尺,约胡姆是来自富特文格勒等人世界的一位年长的同僚。能够从这三人身上汲取的,海廷克半点都没放过。传统德奥学派发展到最后阶段,业已炉火纯青而汰去各样沉渣(在那些巨匠身上体现),他从中洞察了把握音乐发展的文意、肌理,继而朴素地表现作品的艺术。

海廷克所受传统德奥学派的影响,在他最后一次勃拉姆斯交响曲的录音中有深刻体现

而神骏之三,就是指挥家反求诸己,选择了一条看似洋洋大观,无所不(演)录,实则知所进退,不越雷池一步的道路。乍看之下,海廷克的录音曲目之宽阔,无人可以超越。那一套套全集,难免让人怀疑是否有“让名团开自动挡,进行流水线操作”的嫌疑?然而,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老柴的交响曲全集历历在目,莫扎特交响曲的录音却极为少见。

同样,海廷克留下非俄系指挥家之中最有影响的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全集,却不灌录普罗科菲耶夫的交响曲(注:这里提及的录音只有部分是RCO灌录的)。巴赫的受难曲,莫扎特、福雷的安魂曲统统欠奉。他也宁可探索埃尔加与沃恩—威廉斯的交响世界,而同西贝柳斯保持距离。这些无不与“全集指挥家”的形象背道而驰,因为他只是选择了自己应该演、录的作品而已。

如果这个适合的范围“几乎是太宽了些”,那可不是他的失误。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人因此指责他。阿什肯纳奇有时被讥为“压片机般”的钢琴家,但海廷克不会。指挥家的最后一匹骏马,就是战后录音工业大发展的东风。

大多数指挥家都乘了一段,可真正将这股东风乘驾到极限的,在卡拉扬和索尔第之后,恐怕第三位指挥就是他。这个问题可专门写一篇文章,此处暂不展开。阿巴多是到最后十余年,才完全后来居上,可彼时唱片业的黄昏也早已降临了。

海廷克驾驭四匹神骏的手法之精湛,其背后眼界之高迈,都让人无比佩服。但他一切的操作,又都可总结为:“抓住本质,顺势而为”这几个字。指挥家从音乐出发,复能顺应形势,大有斩获;而所收获的东西,又被他充分投入到新一轮的艺术创作之中。如此循环,无休无止!在这个过程中,低调(演绎风格的质朴)与高调(游弋于最顶尖的乐队、唱片品牌),广博(曲目的范围)与专精(不同曲目所展现的品质与洞察力),在海廷克身上到达了空前的统一。

海廷克反复扣响不朽的宗师之门,那扇门也已经为他敞开

60年代基本还是他积累的阶段,进入70年代后,指挥家开始全面发力,建立那个难以想象的录音帝国,它代表了大宗师的辉煌事业。与此同时,海廷克从1967开始,同时担任伦敦爱乐的首席指挥,干了12年。

他并非从小歌剧院起步的指挥家,却先后入主英国的两大歌剧重镇,格林德伯恩音乐节(1978年至1988年,任音乐总监)与科文特花园歌剧院(1987年至2002年,任音乐总监),由此奠定自己作为当代最重要的歌剧指挥家之一的地位。

欣赏海廷克在60年代与阿劳合作的勃拉姆斯协奏曲,你会发现,彼时他还未能完全同光芒万丈的独奏巨匠分庭抗礼。但早年的海廷克,已呈现朴素而大气的勃拉姆斯演绎,对某些复杂的乐句结构与情感表现,亦能做出化繁为简的大手笔刻画。因此,乐队同独奏构成原作要求的交响乐般的效果,仍是顺理成章,无有阻碍的。

很明显,指挥家并不急于树立自己“重要新锐”的形象,而是从作品深层的、本质的特点出发,探寻音乐发展的“文理”、脉络,由此就自然直面了原作一众的演绎难关。他通过自己的洞察力,同时驾驭超级乐队的资源,以求令一切困难迎刃而解。从结果来看,指挥家成功了,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之后数十年中,海廷克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大方向,而这也是他与黄金年代,与前辈大师的精神土壤永远无法分割的血脉。

这款录音成为海廷克早期一个有趣的注脚

指挥家沿着这个方向前进,到他在RCO的高峰期,再到指挥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芝加哥交响乐团、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出,每个时期、不同侧面,无不是在那样的基础和眼界之上,呈现无尽丰富的景观。根基愈深,枝叶愈繁,大宗师的形象也渐渐清晰,气度非凡地耸立起来了。(原载三联《爱乐》)

难忘你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马勒《第六交响曲》的现场。在指挥面对顶级名团日益丧失话语权的今天,很多人渐渐演变为“调度员”,甚至乐队都不怎么听其调度。你却依然完美诠释了,将超技名团推出深层潜能,再将其纳入一位指挥宗师的演绎观念,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一位不朽的音乐家归入永恒,不用人们替他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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