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

李宏昀
      
       标题出自陈绮贞老师2002年发行的歌《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这个意象令人想起那些少年们的情谊,想起当年的情歌,想起曹操行刺董卓失败后仓皇出逃的漫漫长路。是为本篇的缘起。
      
       1.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是纳兰性德(1655—1685)的《金缕曲·赠梁汾》。“梁汾”指顾贞观(1637—1714),号梁汾,是纳兰性德的忘年交。
      
       在开篇,纳兰公子说,我本是一介狂生。因为偶然的命运,出身于权贵之家(他父亲是康熙朝重臣纳兰明珠);这事儿我也没办法,希望您别嫌弃。这是他俩一见如故后的订交之作。
      
       作品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顺治十五年(1658),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1631—1684)蒙冤被流放到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顾贞观为了营救他,连日奔走于权贵之门,受尽冷遇。直到康熙十五年(1676),大学士纳兰明珠倾慕顾贞观的才名,请他为儿子纳兰性德授课,事情才有了转机。《金缕曲》即作于这一年。此后,纳兰性德等人帮助顾贞观营救吴兆骞,出钱又出力。终于在五年后,吴兆骞以“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被赎罪放还。当然,办成这件事,少不了要依靠纳兰公子的“乌衣门第”。
      
       整首词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青眼高歌俱未老”。“青眼”的典故,《世说新语》的刘孝标注中有。说阮籍见到嵇喜这样的“凡俗之士”就翻白眼,见到嵇康“赍酒挟琴”而来,才加以青眼。杜甫有这样的诗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而纳兰这句翻用其意。
      
       “青眼高歌俱未老”,看整首词的内容,确实少年气满满。纳兰公子说,像你们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不受世界待见,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没少过。别理它,咱们一醉方休罢。就算全世界都跟你们过不去,有小爷我对你们好。咱俩没早点认识确实可惜,但这不是还有下辈子嘛?
      
       豪横的话,少年们爱读爱听也爱讲;但纳兰公子有条件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这样的福气却不是每个少年都够得着。
      
       少年的你心比天高,你知道和你作对的只是些蝇营狗苟,而你要保护的东西重于整个宇宙。这些你早就想得足够明白,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可是,为什么你的喉头会哽咽,为什么眼泪会不争气地往下掉?因为对手庸俗而强大,你骄傲却弱小;至于珍爱的东西,你害怕它们随时会碎掉。
      
       于是周围会有这样的声音:“这孩子,真是敏感,自尊心特强。”如果这话表达的是责备或不屑,甚至嘲讽你自不量力,那就相当下流。如果话里包含关爱怜惜,那是起码应当。但是,少年的敏感、自尊和倔强,这是绝对不可以小看的东西;在怜惜之上,首先应该给予的是尊敬。说到这儿,就可以谈谈2019年上映的影片《少年的你》。
      
       2.
      
       在《少年的你》中,高三女生胡晓蝶不堪魏莱等人的霸凌,跳楼而死。大家都忙着围观、拍照、上传的时候,陈念为她的尸体盖上了衣服。此后,陈念经常遭受魏莱三人组的霸凌。患难中,有担当的街头小混混小北和陈念相识。小北悄悄地保护陈念,渐渐地两人成为知己。
      
       ——你,想不想,一起走出去啊?
      
       ——怎么出去啊?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可以肩并着肩,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在陈念心中,为了走出当下的处境,高考是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读书,考试,上好学校。想变成最聪明的人,找到答案。如果可以的话,保护世界。
      
       ——做得到吗?
      
       ——想试试。
      
       ——那说好了。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由于陈念掌握魏莱的霸凌证据,临近高考的时候,魏莱找到陈念,利诱加卖惨,为的是阻止陈念报警。“我真的不能再复读了,我爸已经因为这件事快一年没有跟我讲话……”从这里可以看出魏莱也算受害者,但是她并不令人同情。当魏莱腆着脸对陈念说“其实咱俩应该可以做朋友的……你确定你不要钱吗?你收了钱我也放心点……”的时候,陈念失手把魏莱推下台阶,魏莱意外死亡。
      
       得知此事后,小北构思了一个大计划,把事情装扮成自己强奸魏莱未遂,失手杀死魏莱,为的是不耽误陈念高考。审讯室中,骑虎难下的陈念强忍眼泪配合小北演戏,句句虐心。然而小北的精心布局,在警察眼中并非天衣无缝:
      
       ——但是没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扛上强奸罪和杀人罪的。
      
       ——我和你不会,但他们还是少年。
      
       我不禁在脑海中推演,倘若小北的计划完美实现,你们将面对的是什么?未来那么多年,你们将如何面对彼此和各自的内心?我看到的是一幕幕无止境的战斗,或许波澜壮阔,或许其中不乏悲欣交集的片段,但是难有简单的幸福。如果你们是我在现实中认识的孩子,我非常希望你们在经历过无悔的青春后能够收获简单的幸福,因为你们值得。再说,魏莱的死,本来就不配让你们俩背上那样沉重的负担。
      
       这里倒还谈不上“要相信法律的公正”什么的。我是想说,从现实角度看,试图瞒过整个世界,这是把路走窄了;把世界加给你们的遭遇先坦然如实地接受下来,不欠世界也不欠彼此,这样更容易把路走宽。但是,和小北为了保护陈念献祭自己的一腔孤勇相比,以上这些,只是平庸的计算;面对你们我自惭形秽,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影片中的人民警察是足够正面而温暖的形象;在故事的结局,我看到你们有相对光明的未来。那就好,我好跟你们聊些轻松的话题。
      
       3.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这是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述说平生。他说,我老人家的身世并不显赫(不过和一般人比起来,我的起点已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为了扬名立万,我需要靠自我奋斗。年轻的时候,为了保护世界,我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是像“行刺董卓”这么中二的事,我老人家还真没干过)。然而事业遭遇挫折,我只好回家从长计议。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回到家我发现,和我一起出道的人当中,有年过五十的,大家都认为他还很有前途。我就盘算,就算长年宅在家里,过“秋夏读书,冬春射猎”这样奢华而低调的生活;到五十岁,历史进程合适的时候,我再出来工作,也来得及。可是,世界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所以我未能如愿。
      
       你们看,像曹操这样确实可以和世界干上一架的人物,往往不会特意把自己放到和全世界对着干的位置。最好是,在有必要或不得已(这两个词等价)的情况下,才拿起武器,杀出一片天地。比如在十番棋的舞台上击败所有对手的“昭和棋圣”吴清源,晚年在《中的精神》中这样回忆道:
      
       如果我在“升降十番棋”中被某个棋手打败的话,我想我的棋手生涯也会就此结束吧。因为如果输了,我就无法在日本待下去了,必须回中国。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紧张感去面对十番棋的。
      
       如此说来,吴清源先生下了十七年的十番棋,打败了所有能够成为对手的棋手,竟然是他别无选择、必须完成的奇迹。(见朱生坚《天地有大德——吴清源先生怀想》)
      
       然而,什么是“不得已”或“别无选择”?少年人的判断往往大相径庭。就像你们,会把有些东西看得很轻,比如自己的一生;却把有些东西看得很重,比如高考。我承认,对于你们来说,要走出当下的处境,高考是最直接的通道;而且你们会感到一旦错过就来不及。你们内心肿胀,想要尽快地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想要变聪明,想要找到答案;所以你们紧紧抱住眼前的机会。但是,机会这东西,有时候就像精致的玻璃娃娃,抱得太紧会让它破碎,伤人伤己。这就是青春的残酷。
      
       4.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听我唱着一首永远望眼欲穿的生活/唱得不可得的诚实/和失无所失的爱情
      
       你听碎了所有人间喜剧/你只微笑一言不发/就像五十年后的那次四目相对啊
      
       你蒙上物是人非的眼睛/那是没有离别的风景/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在稻城冰雪融化的早晨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在布满星辰斑斓的黄昏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让没发生过的梦都做完/忘掉那些过错和不被原谅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歌唱/只担心你的未来与我无关
      
       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
      
       还有我们的故事
      
       自始无终
      
       这是民谣歌手马頔写给女友的歌《傲寒》(2014)。深情入骨,我很喜欢。只是对于“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这句歌词,我有话要讲。倒也不是不喜欢这句,而是说,事情也可以是别的样子。
      
       如果全世界对我或我的爱人恶语相加,我会怎么办?
      
       最快意的,是把世界打到服为止,然后就清静了。这倒也不大好操作。
      
       曹操说“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意思是,假如世界要说我什么,我可以自己先说了,让世界无话可说。这个可行。
      
       还有传说中的寒山拾得语录: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因为“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句显得小气。
      
       相传,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中痛斥曹操,曹操读后惊出一身冷汗,头痛病立马就好了,这个不错。其实,你要是足够笃定,任何“恶语”都可以当赞美听。骆宾王在《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骂武则天“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读了不就是“噗嗤”一笑然后大赞“好文采”吗?
      
       最简单的、并且是我能做到的办法,就是无视。通向“无视”的操作是理解,并放下。就像“忘掉那些过错和不被原谅的青春”。
      
       世界的恶语相加,如果存在的话,那就只是存在而已。
      
       这种东西,何必让它占据一行歌词?
      
       5.
      
       我爱小北、陈念这样的少年,我喜欢曹操这样的老贼。至于陶渊明,我知道他写的是好诗,但我大概还没到很喜欢他的年纪。不过,这里不妨抄录陶渊明《停云》中的一段: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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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出自陈绮贞老师2002年发行的歌《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这个意象令人想起那些少年们的情谊,想起当年的情歌,想起曹操行刺董卓失败后仓皇出逃的漫漫长路。是为本篇的缘起。
      
       1.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是纳兰性德(1655—1685)的《金缕曲·赠梁汾》
。“梁汾”指顾贞观(1637—1714),号梁汾,是纳兰性德的忘年交。
      
       在开篇,纳兰公子说,我本是一介狂生。因为偶然的命运,出身于权贵之家(他父亲是康熙朝重臣纳兰明珠);这事儿我也没办法,希望您别嫌弃。这是他俩一见如故后的订交之作。
      
       作品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顺治十五年(1658),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1631—1684)蒙冤被流放到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顾贞观为了营救他,连日奔走于权贵之门,受尽冷遇。直到康熙十五年(1676),大学士纳兰明珠倾慕顾贞观的才名,请他为儿子纳兰性德授课,事情才有了转机。《金缕曲》即作于这一年。此后,纳兰性德等人帮助顾贞观营救吴兆骞,出钱又出力。终于在五年后,吴兆骞以“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被赎罪放还。当然,办成这件事,少不了要依靠纳兰公子的“乌衣门第”。
      
       整首词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青眼高歌俱未老”。“青眼”的典故,《世说新语》的刘孝标注中有。说阮籍见到嵇喜这样的“凡俗之士”就翻白眼,见到嵇康“赍酒挟琴”而来,才加以青眼。杜甫有这样的诗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而纳兰这句翻用其意。
      
       “青眼高歌俱未老”,看整首词的内容,确实少年气满满。纳兰公子说,像你们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不受世界待见,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没少过。别理它,咱们一醉方休罢。就算全世界都跟你们过不去,有小爷我对你们好。咱俩没早点认识确实可惜,但这不是还有下辈子嘛?
      
       豪横的话,少年们爱读爱听也爱讲;但纳兰公子有条件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这样的福气却不是每个少年都够得着。
      
       少年的你心比天高,你知道和你作对的只是些蝇营狗苟,而你要保护的东西重于整个宇宙。这些你早就想得足够明白,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可是,为什么你的喉头会哽咽,为什么眼泪会不争气地往下掉?因为对手庸俗而强大,你骄傲却弱小;至于珍爱的东西,你害怕它们随时会碎掉。
      
       于是周围会有这样的声音:“这孩子,真是敏感,自尊心特强。”如果这话表达的是责备或不屑,甚至嘲讽你自不量力,那就相当下流。如果话里包含关爱怜惜,那是起码应当。但是,少年的敏感、自尊和倔强,这是绝对不可以小看的东西;在怜惜之上,首先应该给予的是尊敬。说到这儿,就可以谈谈2019年上映的影片《少年的你》。
      
       2.
      
       在《少年的你》中,高三女生胡晓蝶不堪魏莱等人的霸凌,跳楼而死。大家都忙着围观、拍照、上传的时候,陈念为她的尸体盖上了衣服。此后,陈念经常遭受魏莱三人组的霸凌。患难中,有担当的街头小混混小北和陈念相识。小北悄悄地保护陈念,渐渐地两人成为知己。
      
       ——你,想不想,一起走出去啊?
      
       ——怎么出去啊?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可以肩并着肩,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在陈念心中,为了走出当下的处境,高考是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读书,考试,上好学校。想变成最聪明的人,找到答案。如果可以的话,保护世界。
      
       ——做得到吗?
      
       ——想试试。
      
       ——那说好了。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由于陈念掌握魏莱的霸凌证据,临近高考的时候,魏莱找到陈念,利诱加卖惨,为的是阻止陈念报警。“我真的不能再复读了,我爸已经因为这件事快一年没有跟我讲话……”从这里可以看出魏莱也算受害者,但是她并不令人同情。当魏莱腆着脸对陈念说“其实咱俩应该可以做朋友的……你确定你不要钱吗?你收了钱我也放心点……”的时候,陈念失手把魏莱推下台阶,魏莱意外死亡。
      
       得知此事后,小北构思了一个大计划,把事情装扮成自己强奸魏莱未遂,失手杀死魏莱,为的是不耽误陈念高考。审讯室中,骑虎难下的陈念强忍眼泪配合小北演戏,句句虐心。然而小北的精心布局,在警察眼中并非天衣无缝:
      
       ——但是没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扛上强奸罪和杀人罪的。
      
       ——我和你不会,但他们还是少年。
      
       我不禁在脑海中推演,倘若小北的计划完美实现,你们将面对的是什么?未来那么多年,你们将如何面对彼此和各自的内心?我看到的是一幕幕无止境的战斗,或许波澜壮阔,或许其中不乏悲欣交集的片段,但是难有简单的幸福。如果你们是我在现实中认识的孩子,我非常希望你们在经历过无悔的青春后能够收获简单的幸福,因为你们值得。再说,魏莱的死,本来就不配让你们俩背上那样沉重的负担。
      
       这里倒还谈不上“要相信法律的公正”什么的。我是想说,从现实角度看,试图瞒过整个世界,这是把路走窄了;把世界加给你们的遭遇先坦然如实地接受下来,不欠世界也不欠彼此,这样更容易把路走宽。但是,和小北为了保护陈念献祭自己的一腔孤勇相比,以上这些,只是平庸的计算;面对你们我自惭形秽,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影片中的人民警察是足够正面而温暖的形象;在故事的结局,我看到你们有相对光明的未来。那就好,我好跟你们聊些轻松的话题。
      
       3.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这是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述说平生。他说,我老人家的身世并不显赫(不过和一般人比起来,我的起点已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为了扬名立万,我需要靠自我奋斗。年轻的时候,为了保护世界,我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是像“行刺董卓”这么中二的事,我老人家还真没干过)。然而事业遭遇挫折,我只好回家从长计议。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回到家我发现,和我一起出道的人当中,有年过五十的,大家都认为他还很有前途。我就盘算,就算长年宅在家里,过“秋夏读书,冬春射猎”这样奢华而低调的生活;到五十岁,历史进程合适的时候,我再出来工作,也来得及。可是,世界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所以我未能如愿。
      
       你们看,像曹操这样确实可以和世界干上一架的人物,往往不会特意把自己放到和全世界对着干的位置。最好是,在有必要或不得已(这两个词等价)的情况下,才拿起武器,杀出一片天地。比如在十番棋的舞台上击败所有对手的“昭和棋圣”吴清源,晚年在《中的精神》中这样回忆道:
      
       如果我在“升降十番棋”中被某个棋手打败的话,我想我的棋手生涯也会就此结束吧。因为如果输了,我就无法在日本待下去了,必须回中国。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紧张感去面对十番棋的。
      
       如此说来,吴清源先生下了十七年的十番棋,打败了所有能够成为对手的棋手,竟然是他别无选择、必须完成的奇迹。(见朱生坚《天地有大德——吴清源先生怀想》)
      
       然而,什么是“不得已”或“别无选择”?少年人的判断往往大相径庭。就像你们,会把有些东西看得很轻,比如自己的一生;却把有些东西看得很重,比如高考。我承认,对于你们来说,要走出当下的处境,高考是最直接的通道;而且你们会感到一旦错过就来不及。你们内心肿胀,想要尽快地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想要变聪明,想要找到答案;所以你们紧紧抱住眼前的机会。但是,机会这东西,有时候就像精致的玻璃娃娃,抱得太紧会让它破碎,伤人伤己。这就是青春的残酷。
      
       4.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听我唱着一首永远望眼欲穿的生活/唱得不可得的诚实/和失无所失的爱情
      
       你听碎了所有人间喜剧/你只微笑一言不发/就像五十年后的那次四目相对啊
      
       你蒙上物是人非的眼睛/那是没有离别的风景/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在稻城冰雪融化的早晨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在布满星辰斑斓的黄昏
      
       傲寒我们结婚(女:我们结婚)/让没发生过的梦都做完/忘掉那些过错和不被原谅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歌唱/只担心你的未来与我无关
      
       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
      
       还有我们的故事
      
       自始无终
      
       这是民谣歌手马頔写给女友的歌《傲寒》(2014)。深情入骨,我很喜欢。只是对于“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这句歌词,我有话要讲。倒也不是不喜欢这句,而是说,事情也可以是别的样子。
      
       如果全世界对我或我的爱人恶语相加,我会怎么办?
      
       最快意的,是把世界打到服为止,然后就清静了。这倒也不大好操作。
      
       曹操说“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意思是,假如世界要说我什么,我可以自己先说了,让世界无话可说。这个可行。
      
       还有传说中的寒山拾得语录: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因为“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句显得小气。
      
       相传,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中痛斥曹操,曹操读后惊出一身冷汗,头痛病立马就好了,这个不错。其实,你要是足够笃定,任何“恶语”都可以当赞美听。骆宾王在《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骂武则天“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读了不就是“噗嗤”一笑然后大赞“好文采”吗?
      
       最简单的、并且是我能做到的办法,就是无视。通向“无视”的操作是理解,并放下。就像“忘掉那些过错和不被原谅的青春”。
      
       世界的恶语相加,如果存在的话,那就只是存在而已。
      
       这种东西,何必让它占据一行歌词?
      
       5.
      
       我爱小北、陈念这样的少年,我喜欢曹操这样的老贼。至于陶渊明,我知道他写的是好诗,但我大概还没到很喜欢他的年纪。不过,这里不妨抄录陶渊明《停云》中的一段: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文汇报笔会2021.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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