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玩物不丧志
编者按
“玩物”而“不丧志”,却反而在“玩物”中“立志”,为中华文化做出注脚。启功先生的这篇小文,生动地描述了这样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王世襄先生。字里行间,处处透露出对挚友的敬意,同时流溢笔端的,还有两位世纪老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玩物不丧志
文 | 启功
“玩物丧志”这句话,见于所谓伪古文《尚书》,好似“玩物”和“丧志”是有必然因果关系的。近代番禺叶遐庵先生有一方收藏印章,印文是“玩物而不丧志”。表面似乎很浅,易被理解为只是声明自己的玩物能够不至丧志,其实这句印文很有深意,正是说明玩物的行动,并不应一律与丧志联在一起,更不见得每一个玩物者都必然丧志。
我的一位挚友王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大家二字,并非专指他名头高大,实为说明他的玩物是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先说广度:他深通中国古典文学,能古文,能骈文,能作诗,能填词。外文通几国的我不懂,但见他不待思索地率意聊天,说的是英语。他写一手欧体字,还深藏若虚地画一笔山水花卉。喜养鸟、养鹰、养猎犬、能打猎;喜养鸽,收集鸽哨;养蟋蟀等虫,收集养虫的葫芦。玩葫芦器,就自己种葫芦,雕模具,制成的葫芦器,上有自己的别号,曾流传出去,被人误认为古代制品,印入图录,定为乾隆时物。
自行车、菜篮是王世襄的“标配”
再说深度:他对艺术理论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彻的研究。把中国古代绘画理论条分缕析,使得一向说得似乎玄妙莫测而且又千头万绪的古代论画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纷繁纳入条理,又使深奥变为显豁。读起来,那些抽象的比拟,都可以了如指掌了。
喜好架鹰捉兔
王先生于一切工艺品不但都有深挚的爱好,而且都要加以进一步的了解。不辞劳苦地亲自解剖。所谓解剖,不仅指拆开看看,而是从原料、规格、流派、地区、艺人的传授等等,无一不要弄得清清楚楚。为弄清楚,常常谦虚地、虔诚地拜访民间老工艺家求教。因此,一些晓市、茶馆、黎明时民间艺人已经光临,他也绝不迟到,交下了若干行业中有若干项专长绝技的良师益友。“相忘江湖”,使得那些位专家对这位青年,谁也不管他是什么家世、学历、工作,更不用说有什么学问著述,而成了知己。举一个有趣的小例:他爱自己炒菜,每天到菜市排队。有一位老庖师和他谈起话来说:“干咱们这一行……”就这样把他真当成“同行”。因此也可以见他的衣著、语言、对人的态度,和这位老师傅是如何地水乳,使这位老人不疑他不是“同行”。
王世襄生前很喜爱鸽子,曾作诗:“鸽是和平鸟,哨是和平音;我愿鸽与哨,深入世人心。”
王先生有三位舅父,一位是画家,两位是竹刻家。那位画家门生众多,是一位宗师,那两位竹刻家除留下刻竹作品外,只有些笔记材料,交给他整理。他于是从头讲起,把刻竹艺术的各个方面周详地叙述,并阐发亲身闻见于舅氏的刻竹心得,出版了那册《刻竹小言》,完善了也是首创了刻竹艺术的全史。
他爱收集明清木器家具,家里院子大、房屋多,家具也就易于陈设欣赏。忽然全家凭空被压缩到一小间屋中去住,一住住了十年。十年后才一间一间地慢慢松开。家具也由一旦全部被人英雄般地搬走,到神仙般地搬回,家具和房屋的矛盾是不难想象的。就是这样的搬走搬回,还不止一次。那么家具的主人又是如何把这宗体积大、数量多的木器收进一间、半间的“宝葫芦”中呢?毫不神奇,主人深通家具制造之法,会拆卸,也会攒回,他就拆开捆起,叠高存放。因为怕再有英雄神仙搬来搬去,就没日没夜地写出有关明式家具的专书,得到海内外读者的剧烈喝彩。
王世襄收藏了很多珍贵的明式家具,为了拍摄资料,常常要把家具摆放在背景纸前
最近又掏出尘封土积中的葫芦器,其中有的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制造器皿的过程是从画式样、旋模具起,经过装套在嫩小葫芦上,到收获时打开模子,选取成功之品,再加工镶口装盖以至髹漆葫芦器里子等。可以断言,这比亲口咀嚼“粒粒辛苦”的“盘中餐”,滋味之美,必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和那些木器家具一样,免于再积入尘土,赶紧写出这部《说葫芦》专书,使工艺美术史上又平添出一部重要的科学论著。我们优先获得阅读的人,得以分尝盘中辛苦种出的一粒禾,其幸福欣慰之感,并不减于种禾的主人。
赏葫芦鸽哨
写到这里,不能不再谈王先生深入研究的一项大工艺,他全面地、深入地研究漆工的全部技术。不止如上说到的漆葫芦器里子。大家都知道,木器家具与漆工是密不可分的。王先生为了真正地、内行地、历史地了解漆工技术,我确知他曾向多少民间老漆工求教。众所周知,民间工艺家,除非是自己可信的门徒是绝不轻易传授秘诀的。也不必问王先生是否屈膝下拜过那些身怀绝技的老师傅。但我敢断言,他所献出的诚敬精神,定比有形的屈膝下拜高多少倍,绝不是向身怀绝艺的人颐指气使地命令说:“你们给我掏出来”所能获得的。我听说过漆工中最难最高的技术是漆占琴和修古琴,我又知王先生最爱古琴,那么他研究漆工艺术是由古琴到木器,还是由木器到古琴,也不必询问了。他注解过唯一的一部讲漆工的书《髹饰录》。我们知道,注艺术书注词句易,注技术难。王先生这部《髹饰录解说》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如果有人怀疑我这话,我便要问他,《诗经》的诗怎么唱?《仪礼》的仪节什么样?周鼎商彝在案上哪里放?古人所睡是多长多宽的炕?而《髹饰录》的注解者却可以盎然自得地傲视郑康成。这一段话似乎节外生枝,与葫芦器无关。但我要郑重地敬告读者:王世襄先生所著的哪怕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内容讲的哪怕是区区一种小玩具,他所倾注的心血精力,都不减于对《髹饰录》的注解。
旧时社会上的“世家”中,无论为官的、有钱的、读书的,有所玩好,都讲“雅玩”。“雅”字不仅是艺术的观念,也是摆出身分的标准。“玩”字只表示是居高临下的欣赏,不表示研究。其实不研究的欣赏,没有不是“假行家”。而“假行家”又“上大瘾”的,就没有不丧志的。怎样丧志,不外乎巧取豪夺,自欺欺人,从丧志沦为丧德。而王世襄先生的“玩物”,不是“玩物”而是“研物”;他不但不曾“丧志”而是“立志”。他向古今典籍、前辈耆献、民间艺师取得的和自己几十年辛苦实践相印证,写出了这些部已出版、未出版、将出版的书。可以断言,这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并不止《说葫芦》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