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沈从文的后半生,差不多被遗忘的岁月

【写在前面】

整理邮件,发现了这篇被遗忘的演讲稿。刘煜的演讲很精彩,我印象深刻,可是《一封家书》系列居然没有收录,当时我认为他没有把稿件发给我。

沈从文的后半生,差不多被遗忘的岁月,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沈从文小说中的美好的世界只能停留在小说里。

“生命都是太脆弱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次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的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及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惰性,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做任何声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人的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置这些东西,他可以永久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发生一种哀愁,在感觉上总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自觉,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明明白白从此中得到是一种痛苦,却也极珍视这痛苦来源。

——沈从文致张兆和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

——张兆和日记

我们既活在一个大城市里,就不免有这么一天,这么一次,以及明天更大的灾难。这就是“人生”!这也就是“道”!一切齐齐全全,接受为必然。我在重造自己。

我们要在最困难中去过日子,也不求人帮助。即做点小买卖也无妨。”你说得是,可以活下去,为了你们,我终得挣扎!但是外面风雨必来,我们实无遮蔽。我能挣扎到什么时候,神经不崩毁,只有天知道!我能和命运挣扎?

在这封信的结尾,他再一次表示了自己要承受“终得牺牲”的命运:

  

小妈妈,你的爱,你的对我一切善意,都无从挽救我不受损害。这是夙命。我终得牺牲。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本来即是为孩子在新环境中受教育,自己决心作牺牲的!应当放弃了对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将爱给予下一代。我意志是什么?我写的全是要不得的,这是人家说的。我写了些什么我也就不知道。”

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敢明白我并不疯。大家都支吾开去,都怕参预。这算什么,人总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学哲学的王逊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当了疯子。我看许多人都在参预谋害,有热闹看。

  

我没有前提,只是希望有个不太难堪的结尾。没有人肯明白,都支吾过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绝望,我本不具生存的幻望。我应当那么休息了!”

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桥上走着红旗队伍。艒艒船还在睡着,和小婴孩睡在摇篮中,听着母亲唱摇篮曲一样,声音越高越安静,因为知道妈妈在身边。

“六点钟所见”:艒艒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

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

——《致张兆和》

读初中的两个儿子,晚上做爸爸的思想工作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明白个人工作和社会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也长远在学习,学的已不少。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

于是我们共同演了一幕《父与子》,孩子们凡事由“信”出发,所理解的国家,自然和我由“思”出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谈下去,两人都落了泪……

在济南。1956年10月10日,沈从文到山东师范学院,门房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什么也不干。”门房笑了。他在文物室看了两个钟头。上午散学,千百个学生们拥挤着出门去食堂,他也在中间挤来挤去,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觉得这样极有意思;又想,即使“报上名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不知怎么一转念,想到了老朋友巴金:“如果听说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全校。”

接着又有点负气但到底还是泰然地想:我想还是在他们中挤来挤去好一些,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一月二十四日,旧历腊月二十八,沈从文住处的其他人都到县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过年。“今年会到这么一个地方过年,且用过去许多次过年的光景来温习,才能去作为这年景的点缀,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沈从文还不能自已地向妻子抒发他投射到艒艒船上的情怀:这里夜一深,过了十二点,江面声音和地上车辆作成的嘈杂市声,也随同安静下来了。这时节却可以听到艒艒船摇橹荡桨咿呀声。一下都睡了,这位老兄却在活动。很有意思。可不知摇橹的和过路的心中在想着什么事情。是不是也在和我那么尽作种种空想?它们的存在的大船的彼此相需的关系,代它想来也有意思。这些艒艒船是何人创造的?虽那么小,那么跳动,平日没有行走,只要有小小波浪也动荡不止,可是即到大浪中也不会翻沉,因为照式样看来,是绝不至于翻沉!

时代的宏大潮流汇集和裹挟着人群轰轰隆隆而过,外白渡桥上正通过由红旗,歌声和锣鼓混合成的游行队伍,这样的时刻,沈从文的眼睛依然能够偏离开去,发现一个小小的游离自在的生命存在,并且心灵里充满着温热的兴味和感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三三要爱国家!要好好的来为国家多做几年事。看到这一切,是我只感到个人的渺小,以及生命的脆弱。我们国家太大了,历史太长了,而且这一回变动太主要了,个人适处身其间,接触历史一点,也若称为历史的一部门,来叙说它,讴歌它,通不知从何说起。

我似乎在一种完全新的感情,来接受一切,学习一切。

因为他开始明白一种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他的心境,莽莽苍苍中,特别“明白”,或者也可以说,特别不明白。

他计划停止头脑思索,去从事手足劳动,甚至劳役终生。我生命似乎回复正常。看一切不在强持负气去防御,只和和平平去接受了。他对自己的心境,用慈柔(大悲)来形容。

能够接受命运,不是想通了,而是梦醒了,沈从文用了《红楼梦》中的比喻:“这才真是一个传奇,即顽石明白自己曾经由顽石成为宝玉,而又由宝玉变成顽石,过程还极其清楚,石和玉还是同一个人。”

我自然也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动,因为揭发我最多的是范曾,到我家前后不会过十次,有几回还是和他爱人同来的。过去老话说,十大罪状已经够致人于死地,范曾竟一下写出几百条,若说主要目的,不过是让我在群众中威风扫地罢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对范曾同志十分感谢,因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点,什么叫做“损人利己”。这也可算是收获之一。

我们一起共事,虽说已相处十多年,表面相熟,事实却并不相熟。

同时也让像我们这些从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假专家,假里手,把灵魂深处一切脏、丑、臭东西,全部挖出来,得到更彻底的改造。在大革命时代,个人实在十分渺小,实在不足道。

藏书尽失,儿女四散,一间小屋子,只剩下两个老人。女儿被赶走了,毕竟他人活着,幸存者将承受源源不断的凌辱和苦难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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