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十处评点及读后
07
“……我一清早起来就开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每回读到这里,让人不禁一恸的,总是“没有我们的阿毛了”这一句。祥林嫂为什么在“阿毛”前面加上一个“我们”,而不是“我”,或者干脆就说“没有阿毛了”?无独有偶,后来村里人寻话头拿她打趣,也对应地说:“你们的阿毛”,这话听起来,分明带着凉凉刺刺的味道,不是吗?“你们”是从“我们”来的。要是祥林嫂不说“我们的阿毛”,村里人不可能说“你们的阿毛”。那么,祥林嫂的“我们”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当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照字面讲,祥林嫂的“我们”就是指他丈夫、儿子和她自己,丈夫已经死了,“我们”就只剩下她和阿毛,现在阿毛被狼吃了,表面上是“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实际上是“没有我们了”,这普普通通的话里,传出来的是失去相依为命的唯一依靠的亲人,所感到的极端孤独与悲苦!是的,“我们”没有了,还有一个“我”,但在祥林嫂,没有了“我们”的“我”,失去的依靠,也就失去了生的希望和乐趣(从有一个能干活养家的男人到一个能传宗的亲生骨肉),势必将更深地陷入被压迫被凌辱的境地。“我们”对于祥林嫂是多么重要!
于是我们又将发现,鲁迅将“我们”与“你们”对立地提到读者面前,分明是在提示:这是两个世界!一边是“无聊生者”,一边是“厌见者”。祥林嫂从自己贫穷遭遇和受迫害的经历中,大概也已经自发地感到她是生活在与其他人不同的“世界”里。而更具深刻的讽刺意味的,是在“厌见者”或“活得有趣的人们”里面,竟然有着多数的“镇上的人”,鲁镇的这些男男女女,集体无意识地把不幸的祥林嫂看做“你们”,而以咀嚼鉴赏“你们”的不幸为乐,在麻木中体验到自我的满足,从而忘却自身的或一种同样被压迫和被奴使的地位。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就是这样蓄意在被压迫被奴役的人们中,不断制造着隔膜与对立,使他们的灵魂不再相通。在这里,“看(镇上的人)/被看(祥林嫂)”的人生处境,又被鲁迅从一个更高的视角,再看这些“看”与“被看”者,从而引发读者从祥林嫂的凄苦的叙述和镇上人们的冰冷的逗乐中,去感受世态的凉薄,正视人物命运的悲剧根源。
写下以上的感受,再回头把祥林嫂的故事和别人听故事反应的那些文字,反复读几遍,心头留下沉重的酸楚,久久无法排解!
08
“阿阿,你……你倒试试看。”她笑了。……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
这回要说到小说里难得可以透口气的地方,是祥林嫂唯一的一次“笑”(初次到鲁四老爷家,“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只是泛叙,不是特写)。
从柳妈也是无聊赖的问话中,引发出两个人对“那时”“愿意不愿意”的简短对话,像是无关宏旨,无非是接下来再引出后面“捐门槛”的事来。然而,鲁迅却极其敏锐地捕捉了祥林嫂回忆中的一次心理反应,那就是在“力气多么大的”的丈夫身子底下,终于接受了做人妻的事实,如果不是她这第二次婚姻(虽然是被逼迫的)毕竟让她过上了几年自由的生活,祥林嫂在回忆起那一幕时,是不可能用那样的语气说话的,她禁不住“阿阿”,说过“你倒自己试试看”之后便“笑了”。这里多少带着点温馨,不妨说是一次幸福的重温。鲁迅在令人窒息的故事气氛中,穿插了着一个仿佛轻松的细节,让读者感受到即便是在不幸命运的不断打击下,祥林嫂对短暂的家庭幸福并没有失去记忆,这个年轻寡妇的心还没有没有枯萎。然而,这偶然被唤醒的记忆和回温,亦何其短暂,一旦被柳妈“又钉住她的眼”,便“很局促”,“立刻敛了笑容”。这又是多么令人颤栗!接着便是残酷命运的进一步的追逼,终于把祥林嫂逼退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路上去。
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一个细节,是由于在倾听紧张的人物命运交响曲中,仿佛蓦然遇到了一个休止符,以我读鲁迅的经验直觉,就有了以上的感受和理解。此外,也因为,曾经听到有这样的“酷评”,说是祥林嫂的嫁给贺老六,既然并非自愿,有过强烈的反抗,那么,她那一夜的依从,乃是被一个陌生男人的强暴之后,接受了不得不接受蹂躏的屈辱。这一说,很有女权主义的精神,可是在祥林嫂的一“笑”之下,恐怕就站不住脚了。祥林嫂接受了第二次婚姻,是接受第二次的不幸(第一次是被嫁给比她小十岁的男人),但从卫老婆子后来的介绍看,却未尝不是接受了幸运,即所谓“真是交了好运了”。小说情节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人物命运是合乎生活逻辑的发展,单纯抽取其中的一肢一节,做社会学政治性的评断,如果做成诉讼案宗送去法院,也许有人理会,但文学欣赏一旦被扯上,只有叫人啼笑皆非。
09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立乞丐了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这是回忆结束的一句话,和《孔乙己》的结末一样,都说的是底层卑微人物的最终死活,总是不为人知,其不被世间所理睬原是很正常的。然而,我们注意到的是这里的最后一句:那我可不知道。无须细品,听得出这是一种回避甚至是推脱的口气,而不是简单表示自己不知情,如果是,只要说“我不知道”不就难得了?“我”对祥林嫂一生的回忆,是止于她当了乞丐,也就是“我”曾经被逼问“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那个乞丐,是使我“匆匆逃回”,在阴沉的雪天里,“不安愈加强烈”的那个乞丐,是最后终于“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乞丐!虽然,在经过了一番自解,对于祥林嫂的死,“我”已经感觉不再沉重,“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但是又经过了对她半生事迹的回忆,似乎“我”仍旧无法彻底摆脱“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的心理纠缠,像一场恶梦似的追摄不放。小说的最后一段,不是有句话说是“从白天以至彻夜的疑虑”么?“那我可不知道”,会不会是这一“疑虑”心情的自然流露呢?鲁迅凡是写到回忆的情节,总是让“听众”能够十分贴近地感受到叙述者的心理情绪乃至神情态度,给人非常明显的身临其境的在场感,这里便是一例。
10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彻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是《祝福》中除了抒写雪夜“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的一节之外,又一个让人回味不尽的重彩浓墨,是小说里表现鲁迅文风“沉郁顿挫”的文字经典。
但我们揣摩起来,表达出来,又是多么不易!
这是一个长单句。透过字面往里想,大抵可以理出三层意思——
第一层,“繁响”(“拥抱了全市镇”,也)“拥抱”了“我”。“我”不是自己醒觉,而是被爆竹惊醒,并且被浓重的音响所包围。“我”这时的心理情绪是被动地处在受他人支配的环境(社会文化氛围)之中。
第二层,“我”的“疑虑”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光,于是感到“懒散而且舒适”。“我”因祥林嫂之死而引起的不安心情,已被祝福的空气完全驱走了。也就是说,祥林嫂的悲剧,在“我”心中已经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第三层,“我”感觉天地众神因为受了福礼,正准备给下界的人们赐福。结果将是,人们也会因祝福而得福,于是在世间觉得活得有趣,心满意足。(有学生质疑:众神们是在“醉醺醺”而“蹒跚”的时候,给人间降福,他们可真降了福没有,值得怀疑;况且“我”是“只觉得”,恐怕也只是“我”的幻觉吧?这个问题问得颇有意思。)
如果,我们再把上面一段话的几个关键词和次关键词(祝福 空气 疑虑一扫而光 懒散 舒适 圣众 歆享 给 无限幸福)联系起来想一想:那么意思也许会更加明白——
“祝福” 之后,什么“疑虑”也没有了,人感到“舒适”了,因为“圣众”已经“歆享”了,准备“给”人们以“无限幸福”了。
这,不免使我们很快联想起《纪念刘和珍君》里的一段话: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而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也许,还可能想起《灯下漫笔》里的一段话:……古代传下来而至今还在的各种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鲁镇的“祝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经过“时间的流驶”,祥林嫂一生不幸的“旧迹”不到一夜之间,就被“洗涤”干净(即使有些人们也许有过“微漠的悲哀),年年“祝福”之后,人们就可以暂得“偷生”,“似人非人的世界”就可以长久维持下去。
祝福之夜“爆竹”的浓重的音响,未尝不是一种“愚妄的欢呼”,我们哪里还能听到祥林嫂的“悲惨的弱者的呼号”?!
人们已追问过了:是谁杀死了祥林嫂?答案也已经有了:“无主名的杀人团”。
而鲁迅所说的“天地圣众”也好,“造化”也好,显然也不是现实的“所指”,而是“能指”,指者谓何?“忘却的救主”是也!
是啊,人们是如何地善于忘却啊!善于忘却的人们,也是“杀人团”里的成员啊!
于是,我们又更深一层感悟到了《祝福》的启蒙思想内涵。
《祝福》补充评点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钱理群先生说,这是《祝福》中最惊心动魄的场面。而我读出的感觉,却是一种心魂的凄冷与绞痛。
其一,狼吃阿毛,在祥林嫂是悲惨的遭遇,在“镇上的人们”那里,却是“悲惨的故事”。“故事”云者,分明含有听众需要满足欣赏趣味的意思。
其二,一边是祥林嫂在痛苦地叙说,一边则是人们有趣地来听她;连有些平时不大上街的“老女人”,甚至还要“特意寻来”听。在没有“直到她说到呜咽”之前,男人是带着“笑容”在听,后来才“没趣的走了开去”,男人很难被情绪所感染,因此似乎显得更冷漠;女人们则是“改换了鄙薄的神气”,可见她们原是怀着鄙视的心理来听“故事”。“听”与“被听”(亦即“看”与“被看”),同样都是女性,竟有如此之隔膜,从这一点看,能够说男人“更冷漠”吗?鲁迅为什么在祥林嫂的周围,突出的是女人的世界,而不是男人的世界?
其三,女人们只是在听到阿毛五脏都被狼吃空,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的时候,她们才“陪出许多眼泪来”。一个“陪”字,正表明她们只是感觉到“事实”的“悲惨”, 却未必体会到“人”的“不幸”;听的人只是被“故事”情节所感染,而并非为人物的命运所感动。感染和感动,也许就有这样的区别。况且听完了“故事”,居然还有心情“一面纷纷的评论着”,趣味不减,意犹未尽,更表明哪怕是情绪的感染,也只是一时的。“评论”二字,还给人是一种零距离感和超然感,让人想起鲁迅《纪念刘和珍君》里说的“饭后的谈资”。
其四,这里不是具体写的哪一个男人和女人。“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所有的女人的眼泪,居然会同时“停在眼角上”,只等着到时候“一齐流下”,这是何等滑稽可笑!鲁迅以讽刺夸张的笔墨为“镇上的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写照,为的是告诉读者:社会的冷漠,愚众的麻木,是多么普遍,又是多么可悲,多么可怕!
其五,更应该注意的,是这一段文字不可孤立地看,欲深入解读,还要继续读下去,须知道“后事如何”。很快我们就会发现——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又是一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半滴“泪”也不曾淌过,哪见“痕迹”!)。”
“后来全镇的人们(还是”们!)几乎都能背诵他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不是极端厌烦,何至如此!)
“后来大家……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这是往祥林嫂心里最痛的地方当众狠戳啊!)
可见,当初人们津津有味地要听祥林嫂的“故事”,实乃为了寻找心理刺激,因为生活太无聊乏味,精神太空虚寂寞了。一方面将别人的痛苦与不幸,当作赏玩的对象,一方面,也从而将自己的痛苦与不幸暂时转移或忘却,一旦趣味得到了满足,不再有新的刺激,麻木的心灵对外界就不起任何反应,不但不起反应,甚至还生出“恶”来,即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投以极端的冷漠与残忍……。于是,鲁迅从悲惨“故事”的叙述者的角度,说出了这样一段极冷隽而沉痛的“结语”——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是的,祥林嫂本来自觉不自觉地希望别人能够分担她的痛苦,如今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她只能在冷酷的世间“叹息”、“独语”,正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在失去她唯一的“阿宝”之后,竟发现周围“太静”“太大”“太空”了,而且这“太静”“太大”“太空”正压得她“喘气不得”。对一个不幸者,这是怎样的寂寞和悲哀啊!每回翻到此,总使我产生极度的抑郁感和沉重感,几欲掩卷而不忍卒读。
在“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愚众,恐怕是为数最多的成员,也是鲁迅最感到沉郁深痛的,因此才以钩魂摄魄之笔力,画出群相的脸谱,并不惜在形象描绘的同时插以深沉的评说。
《祝福》中的这一段文字,是需要我们反复体味,并值得将它刻镂于终生的记忆里的。
【读后】
大概当了十年中学语文老师的时候,常常想一个问题:在中学教书特别是教语文究竟有什么乐趣呢?倘若真的有,会不会只是中学语文老师的自得其乐呢?
语文老师是最容易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且不可自拔的,表面上似乎很谦逊,骨子里却自傲得很,或者常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当然,这不完全是语文老师自己造成的,毕竟,在高考面前,语文老师总是有些吃力不讨好,语文这门学科,也只是门脸上的好看罢了。
所以,“自嗨”便成了一门必修课。
但是,渐渐地,“自嗨”久了,也有了些感染力,竟然也慢慢变成了“小众嗨”,“独乐乐”还有可能变成“众乐乐”。
可见,“自嗨”甚至是一种能力。
苦心孤诣,深入浅出,语文老师的“自嗨”,断然不是什么信手拈来的易事。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读名家作品,读名师评点,常常会生发这样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