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18】桃源桥（后记）
这座楼和大多数被大浪淘沙掉的人一样，几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其实这样也挺好，所谓岁月静好的真相大抵如此。
——《一个人的缑城》
桃 源 桥 （后记）
文 摄/ 顾方强
桃源河上的众桥之桥桃源桥，是城内唯一的一座石拱桥，之所以能成为小城的地理与记忆座标，除了地处交通要道为人所熟知外，更是集中了人们对桃源河两岸曾经过往的念想。
桃源桥两头平缓的踏步有十五级之多，先前有人吹牛自己见多识广或一口咬定自己的观点有多正确，除了会引来一句你只蛙蟆勿识千丈岩高的揶揄外，还会引来一句勿晓得桃源桥踏步有几格就乱讲乱话的讽刺。民国时期因通车所需，桃源桥的踏步用水泥抹平成了斜跨坡。据说石拱桥有桥眼，一九六三年拆桥的时候，城关公社里的一位寿姓干部，指挥人们抄着八磅榔头对着桥眼猛敲，被敲掉桥眼的桃源桥轰然崩塌，之后随着桃源河被掩埋在了桃源路下。
桃源河虽看不见了，其实并未被彻底掩埋掉，而是用岩石驳坎在桃源路下驳了一条狭窄的暗渠，甚至在八十年代从春浪桥到坊河这一段还是明渠，经常可看到中学门口对面专治疔疮的丁婆婆居住的大利元大道地门口，经常有一家人在门口临渠围着小矮桌乘风凉吃晚饭。最近与人说起这条河渠，所有人都说桃源路上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条河渠，可时间过去不过才四十年不到，明清明白在人们面前真真切切存在过的这么一条河渠竟然消失了，说得我怀疑脚板背上因在河渠里淘鱼被石头割破留下来的疤痕是天生的了。拆迁在即机械威武虎视，靠近坊河的一截路面塌陷，桃源河暗渠赫然在目，渠下河水汨汩，不知最后的桃源河水来自哪里又将流向何方。
桃源河和河上的桥不在了，桃源桥却以路名的方式被保留了下来。但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人们并无多少桃源路的概念，这条路北面只到大北门口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再出去就是田野了。当时的人们习惯以大北门口、春浪桥、十字路口的桃源桥头、十字路口附近的桃源桥下，以及狭墻弄、城隍庙、剧场、南门外落岭、医院后门、跃龙山脚、南门外铁桥等等地标来指路。
这些地方成为人们口中常用的地标，定是充满过人间烟火，但是都抵不过桃源桥头的热气蒸腾。
桃源桥头的西北角，是闻名遐迩的糖烟酒公司东风商店，一座有四间店面的木结构二层木房。这间店面不同于其它店面之处在于，店堂前沿街有一排格子玻璃窗，整个店堂看上去非常干净气派。从店门口进去是迎面一排比当铺还要高的柜台，顺着柜台往右，整齐地放着数排罐口朝里倾斜的宽口玻璃罐叠成的柜子，里面放置着在当时你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糖果和糕点，虽说很少能有机会买得起吃得到，能隔着一层玻璃随便摸着看，辨别着动物饼干里的动物，对小孩来说也算蛮有诱惑的。大概东西太高档的缘故，印象中除了节假日，这家店的顾客并不是很多，营业员好像也不是来卖东西的，像是看守仓库的保管员，除了偶尔会对着小孩往外扬扬下巴，嘟囔着驱赶小孩到别地方去嬉嬉外，总是有气无力地跍在柜台上无所事事。被赶出来时忍不住会去遐想自己长大后到这里上班，猜测自己会不会偷吃或者想象自己偷吃的样子，与长大后遇到类似场景反应所不同的是，用不着劝阴沉着的自己去释怀，转过街角便又是一个艳阳天了。
东风商店里的零食买不起，在商店门口左侧高矮婆婆的零食摊前也算常客了。高矮婆婆听说是二姐妹，不知什么原因她们的身高在小城里，一个算是顶高，一个顶矮了。搁在小方桌上米背里的一年四季常卖不辍的零食，也就一些常见的花生蚕豆南瓜子及茴香豆，小包的二分、大包的三分一包。时令季节也煮些加了茴香与葱花的新鲜花生、蚕豆售买，出锅时热烫烫倒在米背上堆得小山似的，散发着让人忍不住靠上去深吸一口的迷人香味。被斫成一段一段擦得干干净净的甘蔗，放在另一张小方桌上，靠近梢头一段略淡略短的卖二分一段，靠近桩头一段更甜更长一些的卖三分一段。甘蔗皮一般是舍不得削去的，尽管有时候会把牙齿血咬出，还是会用牙齿使劲咬住甘蔗皮，龇牙咧嘴地手嘴并用一把剔下甘蔗皮，在甘蔗皮最厚的地方，皮朝里对拗起来，放进嘴里抿不出一滴糖汁为止。正式吃甘蔗肉也一样，嚼得酥燥后才舍得卟地一声吐出来，一路边嚼边吐兴高采烈。
桃源桥头的西南角，是小城内外大名鼎鼎的东方旅馆，一身的黄色外墙和略带东欧风格的建筑外型，看上去卓而不凡，也的确是除县招之外住上一夜最显体面的的旅馆了，以前形容一个人有本事，常用大同食堂吃吃、东方旅馆住住来形容。这东方旅馆门前有五六级台阶，一进门还有十多级台阶，据说原址是个高坛岭，让进去住宿的人不免生出上朝觐见的感觉。不似现在树下无座或座上无树或者只许看不许坐的街头巷尾，东方旅馆门口廊檐下的台阶上，经常坐满了赶市日的人在此嬉笑怒骂地聊着天，曾一度以为桃源桥的喧闹，全是因为有了这几级台阶，四面八方的讯息在此汇聚又四散开来。
哪里人多哪里就会有卖膏药这些走江湖的人出现，东方旅馆门口两侧常有人在此卖膏药。膏药是把中草药煎成黑乎乎的膏泥后，粘在油纸上做成的，缑人把膏药叫做烂泥膏药，卖膏药的一般也卖膏丸。在卖膏药的一众人中，就数人称梅林小老王与黄岩金钢钻这两人名气最大。
小老王的名气胜在吆喝，看热闹的人一开始是来看不是来听的，往往等着看高深莫测的方术与硬功夫表演，这小老王单就吆喝就能把手头的膏药膏丸卖去大半。吆喝前在地上铺一块沾满污渍的帆布，撒上膏药膏丸与人们等着看掌劈的砖头、石卵等物品，看看围过来的人差不多了，便往帆布前一站，就算是正式出场了。
出场时先是大力拍出几声掌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抿着嘴翘起头，好像四面八方还有人在赶过来似的，越过人们的头顶眺望着远方，在一声洪亮的 “ 哎 ～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哎 ～ ” 的吆喝声中，露出今天能让你们碰到我是你们三生有幸的神情环视着大家，身形左右微晃伸手一提袖子，口若悬河地卖起烂泥膏药。
显得没见过世面的土话是不行的，用夹杂着土话的上海腔，开始抑扬顿挫地吆喝起来：“哎 ～，采草药一年当中有三季，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头戴草帽、身穿蓑衣、手带锄头、脚穿草鞋。哎！上山挖草药、下山刮树皮。迭些个么事，在铡刀上铡过、石舀里捣过、锅里相煎过之后，才炼成了迭颗——金——龙——丸！”一字一顿报出手中的膏丸名称后，神秘地盯着用食指与拇指拈着的羊屙似的膏丸，翘着兰花指引，引领着众人的视线缓缓地来回展示。
郑重其事地展示完毕后继续吆喝：“哎～～迭颗药丸会得治三种小毛病侬晓得伐？”第一种跌打损伤，啥子叫跌打损伤？旧社会劳动人民碰到流氓白相人寻生事，筋头扭伤脚骨別伤从高头掼下来掼伤。第二种是胃病，啥子叫胃病？冷～粥！冷～饭！冷～年糕吃之落去之后，侬的胃高头里厢发烧！发胀！发痛就叫胃病。第三种是妇女同志的月经不调白带增多，格桩事体么啊啦就勿多讲了。哎！哎？迭格里厢有两位同志要问了哈，侬的一副膏药真的会得医三种毛病？对！就是讲能医三种病！一声掷地有声的自问自答后，开始每讲一种病就描述某地某某的某种病，原先是怎样的用了他的药后又怎样的例子，石板和死人都被其讲徛起来，人们纷纷购买以备不时之需。这时等着看开石的人都等到快收摊了，石头都还没有开过一块。缑人因此对生意少闲话多或者自吹自擂念灶王经一样讲勿息的行为，编了一句俚语来形容，叫做小老王卖膏药一样讲勿歇——甭烦了。
与小老王不同，时常中山装笔挺在表袋里钢笔插两支的金钢钻，卖膏药前拎一只印有上海字样的人造革手提包，往桃源桥头一站，先是与人聊些国内外大事与小城里的一些新鲜话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干部在做群众工作呢。等到围着讲百谈的人提醒他卖膏药时，才不紧不慢地让大家让岀一小圈空地，也不管天卦冷热，即使在天卦冰骨冷的寒冬也一上手就脱成赤膊，从手提包里随手拿出备选好的石头卵，二话不说抡起手掌就开始劈石表演以期先声夺人，遇到选石不慎选到质地坚硬的石头卵时，直把自己的手掌劈得鲜血直流也不歇手，直到看得心惊肉跳的人惊呼再砍就走人时才作罢，取出膏丸碾碎后敷在伤口用手帕包好，安慰大家勿要紧后继续开卖。
不知是医术还是方术，小城流传着小老王找金钢钻在桃源桥头斗技的轶事。某日在众人的围观下，各取一只公鸡，咔嚓一下当众掰断鸡脚骨，经过一番紧张的整捉把鸡脚骨整捉条直敷上膏药后，差不多同时完成往空中一抛，看谁的鸡跑得快跑得利索，以此比试谁的捉骨本事大膏药灵。捉骨是缑城人更形象地对接骨的一种称呼，要把看不见摸得着的断了或碎了的骨头，仅凭感觉要把它捉牢并理条直的难度可想而知。缑城人对反复商议解决不了的某事或某人想法多变的要求，往往用捉骨一样捉勿条直来形容。被金钢钻整捉过的鸡，一落地便直箭一样地离去，小老王整捉过的这只鸡，落地时先是跍了一下再离去。对于金钢钻的本事略胜一筹的说法，小老王不以为然地辩解说，他整捉过的鸡落地时跍了一下，是他的膏药在起作用自我调理筋头，比直接离去的要更胜一筹。
金钢钻的名气其实并不在功夫的好坏，也不在膏药的灵还是不灵，而是人长得实在是一表人才，皮肤明显不同于厚皮糙肉的男子人，比大姑娘还要白，而且穿着极为得体，讲话和行为举止极似当时工作同志中的领导同志，当时的人们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从事这样的一个行当，与现在的你假如忽然看到台上的头头，赤着膊在街头嘿嘿嘿地劈石卵，大声吆喝着卖烂泥膏药的反应是一样的，强烈的反差不禁让人对他的生活试着一探究竟，由此坊间传闻不断名声远扬。
桃源桥的东南角，矗立着水产大楼，印象中这水产大楼从来就没卖过一条鱼，除了九十年代中朝，在底楼开设的金元门饭店引得各路人马扎堆红过一阵子外，这幢楼和大多数被大浪淘沙掉的人一样，几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其实这样挺好，所谓岁月静好的真相大扺也是如此。
大楼之前的原址是个怎样的存在，没几个人说得清楚了。依稀记得不定期供应的肉店曾在这个转角的后面，当时买肉要起早就去排队，破篮、破凳等什件代替人排队是常见的现象，小孩也常被大人差去先去占位排队，第一次结伴去买肉排队，是在一九七零年四月廿五日早上，头一天晚上似懂非懂地听着阿哥阿姐们在说卫星上天了，明天早上天上会放东方红。顶着天亮光去到太阳爬上来，一直到肉店前排队的队伍被哄上来的人群冲散了，天空中也没有乐曲响起来，算了下当时才四五岁，眼一晃年纪都可以用半个世纪来论量了，不知为什么这么远的这件事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桃源桥头的东北角，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它的旧模样了，唯有桥下白酒䣲公公酿的白酒䣲的醉香，还在人们的记忆中飘散。能记起的这里就已经是底层在卖肉的三层水泥屋了，人们对房前屋后有过什么事不一定会记起，屋顶上的一件物器，大家一定不会陌生，这个物器就是警报器。七十年代中期之前，火灾和防空演习都是敲妙相寺大钟，自从有了这个警报器，头几回歇斯底里的警报声呜啊呜啊地一响，让人头皮发麻心头一紧，直怀疑是不是苏修美帝打进来了，在这之前如何防原子弹来袭的宣传画，在村头巷尾画得到处都是。
各人有各人记忆中的桃源桥，按照缑城方言的发音，小孩子容易把桃源桥叫做糖源桥，海生到现在还是糖源桥糖源桥的叫个不停，按他的说法糖源桥这么让人难以忘怀，除了桃源桥下的市井生活与南边热闹的剧场、电影场之外，还与北边位于春浪桥东头的中学操场是分开不开的。缑城里指称的中学操场是专指这个操场，其它学校的操场是要加上校名才分得清。
中学操场是小城内最大的一块空地，七十年代中期，曾经发生一起工厂仓库浇柏油地，数名工人被烧伤的事故。那时的工人社会地位高，不似现在动不动就被工厂打打工、车间上上班的称呼来轻视。逐层上报后上级决定在中学操场用军用直升飞机来抢运伤员，在当时连坐过民航飞机都能被崇拜不已的小城，得到消息的人们无不奔走相告，早早地沿着跑道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飞机在下午三四点左右出现在了天边，若大操场上嘈杂的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仰头看着天空好似在等待神的降临。在中学操场四角雄雄燃烧的篝火指引下，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直升机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缓缓降了下来，迅速接上伤员后，留下还在错愕的人们，旋即拔地而去，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从天而降的力量与摄人心魄的庄严。夹在意犹末尽地议论着飞机的散场人群中，海生不无遗憾地看着天空跟我说，伤员里面有他的话就惬意了。
偌大的这么一个操场，除了学生上体育课外，少不了成为举行公判大会等等群众集会的场所。在诸多的群众集会中，其中的一场集会给人们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这场集会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全县追悼大会。全县追悼大会之前已在班级、学校、剧场参加了数场追悼会。全县的这场追悼大会，与全国的正式追悼大会同步举行，会场放在中学操场，学校师生和农民伯伯工人叔叔等大人们一起参加。相互整理缀好小白花套上黑袖套，中午就开始掼着长凳排着长队，去中学操场集中。人流从四面八方无声地聚集过来，事后得知中学操场外的大街小巷上都站满了人，这么大的集会，竟然安静得鸦雀无声，让人强烈感受到了大人心中异常沉重与不安的心情。
操场主席台上黑底白字的会标下面，悬挂着缀着黑绣球的毛主席巨幅画像，画像下方两侧肃立着两排手持钢枪神情肃穆的民兵，主席台下与集会人群之间，由持枪民兵站成一排围出一块空地。
下午三时许，毛主席批示过的干部，县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应四官，哽咽着宣布仪式开始，黑压压的人员全体起立。眼前全都是大人的后背什么都看不见，广场大喇叭传出来自北京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想象中哭声震天的场面并来出现，四周不时传来抽泣声，置身在看不见听不清的人群中，追悼会约半小时落幕。散场时人流依旧肃静，大人们一个个铁青着脸色走出会场。
没多久，人们又群情激昂地聚集在了中学操场，热烈庆祝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了“ 四人帮 ” ，集会后人们举着红旗与标准像，沿着桃源路到县前街举行了盛大的游行。这一年，八亿神洲无比悲痛，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这一年前后街上的游行特别多，一会反击一会庆祝，游行一般都在白天举行，各校师生或扛标语或打着腰鼓列队表演，各单位文宣队在卡车上敲着铜鼓锵盘，摆出各种样板戏造型，从中学操场出来沿着桃源路从北往南一路游行，街道两旁的观众人山人海。到桃源桥头达到了高潮，各队列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一般会停下来展示一下造型或走一下队形变化。某年动配厂的造型是大春带着喜儿出山洞迎太阳，这喜儿的脚向后翘得半天高纹丝不动的传闻在坊间传了好几天。唯一的一次夜游行，是庆祝毛选五卷发行，人们举着红旗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桃源桥，形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混杂在沉默的人流中，尽管心里有点不明就里，但是那晚在昏暗的街灯下，迎风飘扬的红旗显得尤为鲜艳，呼啦啦地打在脸上一直飘在心中。
最后一次激情澎湃的游行过后，小城接下来沉寂了几年，桃源桥头倒是热闹依旧贩夫走卒熙攘，东方旅馆的台阶上一日到夜坐满了闲聊的人。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桃源路上忽然土木轰隆，沿街拆建造起了大多似火柴盒垒起似的街面屋，个人开的店铺在姓资姓社的争论声中，在这条街上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
这个时候年长我们几岁嘴角边生起胡嘴毛的海生，干起了服装生意，他的服装生意与桃源路上的服装店不同，人家从义乌进货按件卖，他从虎门进货论袋卖，人家进的新服装，他进的是旧服装，有一阵子常在一起鬼混的阿依、崔大发几个，差不多隔天就换一套缀着日本名字的西装，意气风发地出来抖派头。海生在南边跑多了路数混开去后，胃口大起来做起了二手的洋彩电、袖珍录音机等家电生意，再也不做以后口中常说的倒牌子的生意了。
早两年还腰有十文便振振作响的海生，现在看上去已经修炼成了路人甲，今年中秋轮到他做东聚餐，大家在他气派的公司食堂里酒过三巡后，当年烈焰繁花的少年满桌复活，一个个喉咙胖起来嗨天嗨地，说起做衣裳爿生意辰光的往事，他一听开心地抿一了抿嘴笑了起来，习惯性地往外用力甩了甩手腕，故作语重心长地摇着头冲我们皱着鼻翼说：啊呀～，你们都嫩了，第一桶金能有几桶是干净的？我算是干净的了，这次疫情我又捐了你们是知道的。略一停顿后摸着下巴继续说：反正到了这把年纪了，老天爷管顾大家都没病没灾有吃有住，钱多钱少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你们还别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痛，也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断海生的话头，嘻嘻哈哈地说省省了，有得赚让你赚个饱嘛，事是那么一回事，这么说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大家的钱还没多到可以把生活升华到就是那么一回事的地步。满桌的人后生一样继续畅饮，喝到残局打乱仗乱敬酒时，海生端起酒杯敲着转盘，摇晃着站起来大声说，把桌面的酒干了，继续努力继续努力大家不腰疼！腰痛与不腰疼的都站起来，山呼着不腰疼一干而尽。世人慌慌张张，大多只为图几个碎银，偏偏这碎银能解世间太多的愁。
当初做二手洋家电生意顺风顺水有了资金流水后，本来就大手大脚的海生，花起钞票更是如流水，老李说的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的这副样子。当时桃源路上的交通、喜盈门、和平、道兴这四大先后当红的饭店轮着吃，洞天乐、喜相逢、阆风轩、沁园舞厅进出如家门，高兴或不高兴了都会去喝上几口，在桃源桥头没心没肺地吼上几句崔健的歌后继续厮混。不过这家伙有个良好的习惯，做事日做日清从不睡懒觉，他以后几起几落能够东山再起或许与这个习惯有关。
那些年海生的青涩年华与大多数小城青年一样荒蛮而自由，这时的海生曾三时八节的溜去没有生意往来的省城杭州，问急了才吞吞吐吐交待出，被那边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了，当时有点不明白，像他这样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一个角色，找个把对象有什么好躲躲闪闪的。正兴冲冲地混得风起云生的海生，在第二次经济领域严打时，猝不及防地被往日的朋友，给套路了一把，放不下朋友二字在心中的份量，那时的男人不怕死，怎么劝都劝不住，守在宁波轮船码头边上的人民旅社门口，火拼了一场避走他乡。
避不过还是吃了一场官司出来后，杭州姑娘曾来看望过海生，饭局放在桃源桥头的金元门饭店，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在体制内工作有良好家庭背景的姑娘。那时的女人不爱钱，相信是被海生身上那种与生俱来像风一样不问归期的气息所吸引。从海生的日常唠叨中，大家心里其实早已经明白，这是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彼此间所珍惜的某些东西，是彼此间所不屑一顾的，即使海生不出事到头来也不会有结局。海生当初扭扭捏捏找这个对象，估计在他的内心深处和我们一样，心里极希望能被生活给早点招安。尽管当时看上去象风一样自由，可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听得到，像风一样的生活在风中的呜咽声呢？
饭局结束后她无邪地与我们道别后，坐上了等候在门外的蓝鸟轿车，带着海生残存的所有美好，轻轻挥了挥手绝尘而去。我们看着连一声再见都说不出口的海生叼着烟，一脸茫然地盯着轿车消失在桃源路尽头的样子，心里不禁酸楚起来，也不全是为了海生。海生没料到桃源桥头会成为他的岁月分水岭，我们更没料到桃源桥头的这场宴席，会成为我们鲜衣怒马时光的最后一场盛宴。此后不久，大家被大时代更大的洪流裹挟着，随波逐浪各奔东西各寻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