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079）：日月丽天——释“丽”（麗）
朱英贵
一、“丽”（麗）字小引
“日月丽天”这个成语中的“丽”不是美丽或壮丽的意思，而是附着的意思，意思是就像日月附着悬挂在天上一样，比喻永恒不变。源自《易传·彖传上·离》。《易传》中有一段话是专门来解释《周易·离卦》的卦名及卦辞之义的，“日月丽天”这个成语就出自这段话，原文如下：
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柔丽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
离，是丽的意思，（而丽是附着、依附的意思）。日月依附于天（而光明），百谷草木依附于地（而生长），（日月）双双放出光明而依附于正道，才能够化育生成天下（万物）。阴柔依附于中正（之道），所以“亨通”。因而“畜养母牛，吉祥”。
这段话中共有五个“丽”字，都是依附的意思。《离》卦上下皆为“离”，离为明，故曰“重明”，内卦三爻皆得正位，故曰正。此是说外卦重明依附于内卦之正。《离》卦六二、六五居中，六二得正，故曰“柔丽乎中正”。畜养阴柔的母牛可得吉。
那么，为什么“丽”字会有附着、依附的意思呢？这个意思跟“丽”字所具有的美丽的意思又是什么关系呢？原来“丽”字本是为美丽的鹿角造的字，故有美丽之义，而鹿角又是长在鹿头上的，故有附着、依附之义。若再进一步推究，“丽”字怎么就会是为美丽的鹿角造的字呢？这就需要借助“丽”字的古文字字形来考察分析了。
二、“丽”（麗）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丽”字是简化字，它的正体字“麗”是一个依附象形字。所谓“依附象形”是相对“独体象形”而言的，诸如“犬、马、豕、象、虎、鹿”等表示动物实体形象的字都是“独体象形”，而“丽”（麗）字的构件中虽然含有“鹿”，然而它却不是为了表示鹿而造的字。“丽”（麗）字是为鹿角而造的字，但是仅仅画出鹿角不易被识别，于是便将鹿角依附在“鹿”字之上一并画出，这种造字手段便是“依附象形”（参见下图）。
“麗”（丽）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甲骨文的“麗”字，下部是一只鹿，上部鹿的头上长有两只角，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又在两只鹿角之间画了两条连线，指向两只鹿角。
金文的“麗”字承继甲骨文形体并趋于简化：第一个字形省略了两只鹿角之间的两条连线，而在两只角上各用环形符号加以强调；第二个字形进一步简化，连长有大眼睛的鹿头都只剩下一条弯曲的线条了，上部两个象征鹿角的符号也有所变异。
篆文的“麗”字是在上图金文字形基础上演变而来的，说文小篆形体将下部的“鹿”字恢复为完整造型，将上部的鹿角象征符号规范为“丽”字，另有说文古文则省去了下部的“鹿”字，而这个“丽”字便被现行简化汉字所截取，脱离了“鹿”的形象，也就不再是“依附象形”了，而成了一个不象形的抽象符号。
《说文解字》卷十鹿部：“麗，旅行也。鹿之性，見食急則必旅行。从鹿丽聲。《禮》：麗皮納聘。蓋鹿皮也。”
许慎的说解依据的是小篆字形，基本上没有讲出“麗”字所含有的鹿角之义。许说的大致意思是：“麗”，是众鹿前行的意思。因为鹿的特性是见到食物就急于获得，故急忙行走到食物跟前。“麗”字是一个用“鹿”表意用“丽”表音的形声字。《周礼》上说：“麗皮纳聘”，其中的麗皮指的就是鹿皮。
可以说，《说文》的解说除了告诉我们“麗”字的意思跟鹿有关之外，其余解释都有悖于“麗”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
三、“丽”（麗）字的字义演变及引证详解
“麗”字的构字理据是由“鹿”和象征鹿角的符号构成的依附象形字，它的造字本义就是美丽的鹿角。“麗”字作为鹿角的造字本义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书证材料了，“麗”字现存的各种意思都是它的引申义。
“丽”（麗）字由其“美丽鹿角”的本义出发所产生的引申义众多，大致可以朝着“美好”、“偶成”、“附着”这三个方向引申，现分别举例详解如下：
其一，由于鹿角长得与其他动物的犄角不同，显得特别漂亮、醒目，故“丽”（麗）字可引申出美好、有光彩的引申义。例如：“敝化奢丽，万世同流。”（《书·毕命》）孔颖达疏：“敝俗相化，奢侈华丽。”再如：“被衣服纤，丽而不奇些。”（《楚辞·招魂》）王逸注：“丽，美好也。”又如：“而物尤则妖，美极则丽。”（唐·司空图《释怨》）又如：“‘艳’如芍药、牡丹，慵春美景；‘丽’若海棠、文杏，映烛窥帘。”（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
在美好、有光彩的引申义的基础上，又可以派生出如下三个引申义：
一是表示光华的意思，例如：“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文选·扬雄〈甘泉赋〉》）李善注：“丽，光华也。”再如：“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非烟非云，容状讵能详述。抱日增丽，浮空不收，既变化而无穷，亦卷舒而莫定。”（唐·韩愈《贺庆云表》）又如：“物象归余清，林峦分夕丽。”（唐·常建《西山》诗）
二是表示声乐美好的意思，例如：“声乐之象：鼓，大丽。”（《荀子·乐论》）又如：“薜荔依墙，莓苔满地。青楼几处歌声丽。”（宋·欧阳修《踏莎行》词之二）
三是表示书法美好的意思，例如：“道徽之书，丰茂宏丽。”（唐·窦臮《述书赋》上）窦蒙注：“体外有余曰丽。”
其二，由于鹿角是长在鹿头上的，它附着于头部又依附于头部，故“丽”（麗）字还可引申出附着、依附的引申义。例如：“彖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柔丽乎中正，故亨。”（《易传·彖传上·离》）王弼注：“丽，犹着也，各得所著之宜。”孔颖达疏：“丽，谓附着也。以阴柔之质附着中正之位，得所著之宜，故云丽也。”再如：“夫战国交争，戎车竞驰，君若缀旒，人无所丽。”（《后汉书·张衡传》）李贤注：“丽，附也。”又如：“众蛰不安土，群毛难丽皮。”（宋·苏舜钦等《地动联句》）又如：“无形焉，而为万形之所丽。”（清·谭嗣同《以太说》）
在附着、依附的引申义的基础上，又可以派生出如下三个引申义：
一是表示系、缠缚的意思，例如：“祭之日，君牵牲……既入庙门，丽于碑。”（《礼记·祭义》）郑玄注：“丽，犹系也。”再如：“于是剪其发，丽其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上帝。”（汉·王充《论衡·感虚》）此句中得“丽”为缠缚之义。
二是表示连接的意思，例如：“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易·兑》）王弼注：“丽犹连也。”朱熹本义：“两泽相丽，互相滋益，朋友讲习，其象如此。”再如：“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文选·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李善注引王弼《周易》注：“丽，连也。”又如：“天下事利与害常相丽。欲尽其利，而害且随焉；欲去其害，而利或缘此不复可见。”（梁启超《宪法之三大精神》）此句中的“天下事利与害常相丽”即天下的好事与坏事常相连接。
由此又可以引申出遭遇、落入的意思，例如：“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诗·小雅·鱼丽》）这一段诗中共有三个“丽”字，都是遭遇或落入的意思。又如：“崇祯二年命大学士韩爌等定逆案，始尽逐忠贤党，东林诸人复进用，诸丽逆案者日夜图报复。”（《明史·宦官传二·魏忠贤》）此句中的“诸丽逆案者”即众多遭遇逆案的人。
三是表示施、加的意思，例如：“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书·吕刑》）蔡沉《集传》：“於丽法者辞为差别，皆刑之也。”再如：“官致良工，因丽节文。”（《荀子·宥坐》）王先谦集解引王念孙曰：“丽者，施也。言因良材而施之以节文也。”又如：“是数者，杀人至
由此又可以引申出射中目标的意思，例如：“麋兴於前，射麋丽龟。”（《左传·宣公十二年》）杜预注：“丽，着也；龟，背之隆高当心。”杨伯峻注：“古之田猎者，其箭先着背以达于腋为善射。”再如：“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北周·庾信《哀江南赋》）
其三，由于鹿角是成双成对地长在鹿的头上的，故“丽”（麗）字又可引申出偶、成对的引申义。例如：“丽，两也。”（《小尔雅·广言》）再如：“丽马一圉，八丽一师，八师一趣马，八趣马一驭夫。”（《周礼·夏官·司马·大驭》）郑玄注：“丽，耦也。”这段话的意思是：每丽（两匹驽马）设一圉，八丽（十六匹驽马）设一圉师，八圉师（一百二十八匹驽马）设一趣马，八趣马（一千零二十四匹驽马）设一驭夫。
在偶、成对的引申义的基础上，又可以派生出如下三个引申义：
一是表示并驾的意思，例如：“素丝组之，良马五之。”（《诗·鄘风·干旄》）孔颖达疏引三国魏王肃曰：“夏后氏驾两谓之丽。”再如：“丽钩芒与骖蓐收兮，服玄冥及祝融。”（《汉书·扬雄传上》）颜师古注：“丽，并驾也。”
由此又可以引申出结伴而行的意思，例如：“丽，旅行也。鹿之性见食急则必旅行。”（《说文·鹿部》）再如：“若其五县游丽辩论之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剖析毫厘，擘肌分理。”（汉·张衡《西京赋》）此句中的“游丽”即游走结伴而行之意。
二是表示匹、品配的意思，例如：“鸢飞入鹰隼；鱼目丽玙璠。”（唐·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再如：“察其本都，奥区阻深，以丽王公，西方之人欤？”（章炳麟《訄书·序种姓上》）
三是表示成双的椽柱的意思，例如：“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庄子·人间世》）成玄英疏：“丽，屋栋也。”再如：“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庄子·秋水》）郭庆藩《集释》：“考《列子·汤问篇》雍门鬻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梁欐，即此所云梁丽也……柱偶曰丽，梁栋相附着亦曰丽，正谓椽柱之属。”
“丽”（麗）字除了具有上述各种引申义之外，还含有文辞华丽、服饰美丽、容颜妩媚、风光秀丽、建筑宏伟等多种意思，详见下文“相关成语”一节。
根据上面对“丽”（麗）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丽”（麗）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丽”（麗）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丽”字的相关成语不算很多，其中的“丽”字除了含有附着、对偶等基本引申义之外，更多的是蕴含着文辞华丽、服饰美丽、容颜妩媚、风光秀丽、建筑宏伟等各种意思，下面分别加以例证。
其一，成语中的“丽”字含有附着、对偶的意思，例如：
日月丽天——丽：附着。象日月悬挂在天空。比喻永恒不变。源自《易·离》：“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
清词丽句——指清新对偶的词句。语见唐·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又作“清辞丽句”。
其二，成语中的“丽”字含有文辞华丽的意思，例如：
沉博绝丽——沉：深长；博：渊博。指文章的含义深远，内容渊博，文辞美妙。语见汉·扬雄《答刘歆书》：“少不得学，而心好沉博绝丽之文。”
侈丽闳衍——华丽繁富。多用以指文辞。语见《汉书·艺文志》：“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
春葩丽藻——比喻美妙的言谈。语见唐·冯贽《云仙杂记·粲花》：“李白与人谈论，皆成句读，如春葩丽藻，粲于齿牙，时号李白粲花之论。”
软谈丽语——指谈话时态度温和，言辞柔美。语见明·方孝孺《与郑叔度书》之三：“饮酒娱乐，软谈丽语，交欢释闷者不为少矣。”
其三，成语中的“丽”字含有服饰美丽的意思，例如：
斗丽争妍——竞相比赛艳丽。语见清·顾禄《清嘉录·山塘看会》：“每会至坛，箫鼓悠扬，旌旗璀璨，卤簿台阁，斗丽争妍。”
斗美夸丽——指比赛美丽以争胜。语见宋·吴自牧《梦梁录·民俗》：“有一等晚年后生，不体旧规，裹厅巾异服，三五为群，斗美夸丽，殊令人厌见。”
华冠丽服——冠：帽子。形容衣着华丽。语见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回：“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全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其四，成语中的“丽”字含有容颜妩媚的意思，例如：
天生丽质——天生：天然生成。丽质：美丽的姿色。形容女子妩媚艳丽。语见唐·白居易《长恨歌》：“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丽质冶容——丽质：美丽的姿色。冶容：艳丽的容貌。形容女子容颜妩媚。语见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计倪传》：“倾城倾国，思昭示於后王；丽质冶容，宜求监於前史。”
其五，成语中的“丽”字含有风光秀丽的意思，例如：
风和日丽——和风习习，阳光灿烂。形容晴朗暖和的天气。语见元·李爱山《集贤宾·春日伤别》：“那时节和风丽日满东园，花共柳红娇绿软。”又见清·吴趼人《痛史》：“是日风和日丽，众多官员，都来祭奠。”
和风丽日——指天气温暖而晴朗。语见宋·柳永《西平乐》词：“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雅称嬉游去。”
其六，成语中的“丽”字含有建筑宏伟的意思，例如：
富丽堂皇——富丽：华丽；堂皇：盛大，雄伟。形容房屋宏伟豪华。语见马南邨《燕山夜话·一块瓦片》：“由此不难想见，在那样大建筑的屋顶上，尽是铜瓦，光辉灿烂，多么富丽堂皇！”也可形容场面盛大繁华。语见蔡东藩、许廑父《民国通俗演义》第一二六回：“先叙曹锟此次寿域宏开，寿筵盛设，其繁华热闹，富丽堂皇，不但为千古以来所罕见，就论民国大军阀的寿礼，也可首屈一指。”还可形容诗文词藻华丽。语见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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