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清洁工
雨中的清洁工
作者：李广生
上周五，毫无征兆的来了一场雨，而且下了一天。天有不测风云，信哉。傍晚时分，雨越来越大。我在双兴桥等车，回平谷参加朋友聚会。同学打来电话，我躲在车站的雨罩下，跟同学通话。随手掏出一棵烟，点上，把头转向一边，免得因喷云吐雾而遭人厌恶。
路面出现积水，靠近马路牙子的地方，积水更深，快没至脚面了。污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垃圾，有烟头、纸盒、塑料袋等。或许正是这些垃圾，堵住了排水口，才造成积水。聊的高兴，随手把烟头扔到路边的积水中。转过头，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位清洁工。男性，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体格健壮，面色黝黑，估计是常年露天作业的结果，一身工装，戴着斗笠，披着雨衣，一手持扫把，一手持簸箕。看着脚下的积水和水上的漂浮物，他一副无奈的表情。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扔烟头的行为，正是造成他无奈的原因之一。匆忙挂了电话，真诚地向他道歉，并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没注意，就随手扔了……
我不是替自己狡辩，也不是为自己遮羞。虽算不上严于律己的人，但在这些细节上，还是比较注意的，随地吐痰、随手乱扔等行为，基本杜绝了。今天怎么回事？我也纳闷。看了一眼脚下的污水，看到自己扔下的烟头，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漂在水面，似乎有了答案。污水和垃圾，特别是垃圾中的烟头，暗示我或教唆我，可以把烟头扔到那里。人是环境的塑造者，但也被环境所塑造。好习惯是克制自己，坏习惯则是放纵自己。所以好习惯总是难以养成，而坏习惯总是难以改掉。环境是个诱因，既可以诱发好习惯，又可以诱发坏习惯，这取决于环境，不仅仅是个人道德修养问题。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无不如此。所以，这个世界最难的事情是：不受环境的左右，如：出淤泥而不染。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与自己战斗的一生，不仅要发展自己、成就自己，更要克制自己、修炼自己。而我更推崇另一种观点：人的一生是与自己和解并达成统一，联合起来与外部环境进行战斗的一生。不是与自己战斗，而是与环境战斗。不成为环境的奴隶，虽然不可避免的受环境所奴役；不成为环境之手任意揉搓的泥丸，虽然不可避免的被环境之手所玩弄。我知道这很难，难到了似乎不可能。但是我还知道，这样的人多了，环境就会发生变化。那些奴役和玩弄我们的环境，其实正是我们自己所创造的，反过来又控制我们，让我们成为自己都不喜欢的人。
我的态度触动了清洁工，他下到水里，站在雨中，开始清理垃圾。一边干活一边嘟囔，像是给我听，也像是给所有的人听。他说：不是我怕累，我就是干这个的，怕什么？好天儿扔就扔了，你扔我扫，没啥。这天儿，泥了水了的，可咋扫？我再次道歉，并采取行动，把脚下的一张纸从泥里捡起来，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我注意到旁边的一对年轻的情侣，也受到我们的影响。女孩子示意男孩子，把刚才丢在地上的饮料瓶捡起来。男孩子很听话，捡起来，放进垃圾桶。女孩子用纸巾帮男孩子把手擦干净，用过的纸巾又塞进包里。两个人挽着手，站在雨罩下，还窃窃私语。
我和清洁工攀谈起来。他说自己是本地人，以前没有正式工作，这是街道安置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时间也不长，就是工资不高，我问他多少钱，他没说。我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挺恨我们这些随地乱扔东西的人。他笑了，说不恨，还说要是没有这些人，自己就下岗了，这么点钱也挣不到。我又问他，那你是鼓励大家乱扔啦？他说那也不是，谁都乱扔，哪都脏了吧唧的，对谁都不好。我忽然想出一个两难问题，就问他：你愿意谁都不乱扔，自己没活下岗，还是愿意谁都乱扔，因工作量增加而给你涨工资？站在雨里，雨滴顺着斗笠淌下来，流到脸上，他茫然地看着我，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也像是在想别的。车来了，我和他告别，上车，没有得到答案。
不久前，同事跟我商量，要不要在食堂到办公楼之间放置几个垃圾桶。因为这段路不短，中间没有垃圾桶，从食堂出来，有人会把餐巾纸随手丢在路边。我注意观察一下，这种情况确实存在。食堂里面有垃圾桶，办公楼前有垃圾桶，如果中间再设置垃圾桶，确实可以方便大家。但是，我又想，这种方便，是方便好习惯的养成，还是方便坏习惯的养成？增加几个垃圾桶，不仅要花去公用经费，还要派人清理维护，管理成本因此增加。成本增加之后，效果如何呢？据我观察，每个垃圾桶都是一个污染源，在它周围一平方米的范围内，通常是满地狼藉。门口摆放一个垃圾桶，垃圾桶上有烟灰缸，于是大家就认为这是可以吸烟的地方。每次会议休息的时间，垃圾桶周围都是满地的烟灰和烟头，虽然垃圾桶的上方贴着醒目的标记：禁止吸烟。这是一个管理的怪圈，越是增加管理成本，加强管理措施，造成的管理漏洞越多。大量的精力、财力和人力都投入到管理上，导致生产的不足。有些企业是被管理管死的。越管越乱的现象提醒我们，管理有时候能拉低人的底线。有些人是被管理管坏的。
如果大家都能遵守公德，比如不随手乱扔，清洁工会不会下岗？极有这种可能。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用于支付清洁工工资的这部分财政资金投入到其他领域，创造出更体面的就业岗位，从而使他们获得更有尊严的工作。我们努力工作，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但我们又要从中拿出很大一部分，为我们自身素质买单。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是一名工人，每天加工十个零件，创造价值100元。但这100元我不能全部用于改善自己的生活。我要拿出10元，雇人清扫我随地乱扔的垃圾；还要拿出10元，雇人监督我不要超速行车；还要拿出10元，雇人管理我不要随便横穿马路；还要拿出10元，雇人记录我上班是否迟到……因为我自身素质不高，导致很多人要从事管理我、监督我的低端工作，我自己也没有多余的钱提高生活品质了。如果我的素质提高了，不需要别人的管理监督了，那我就有钱追求高品质生活。我要拿出10元，雇人教我瑜伽；还要拿出10元，雇人为我演奏；还要拿出10元，雇人为我读书……我的素质提高了，不仅自己的生活品质得到提升，也带动其他人从事更加高端的工作。时代发展到今天，每个人都是雇主，每个人都是雇工，每个人都接受别人的服务，每个人都服务别人。
世界是普遍联系的。我们每个人参与到世界中，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生态，同时也受它的影响。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句朴素的老话儿，其所蕴含的深刻的社会学原理，并未引起人们普遍的重视。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不仅可以从伦理学上解释，不仅是我们为人处事的原则，还可以应用到更加广泛的地方，用以协调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我的歉意触动了清洁工，清洁工的态度影响了年轻情侣。我们是完全陌生的人，但我们之间又彼此紧密的联系，而且产生互动。世界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好，当然，也会因此变得越来越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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