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我的牛
那时,洪甘冲的牲畜很多,每头牲畜的身人都多少有点人的气味,而每个人,包括男人、女人,还有大人、小孩的身上也有牲畜的气味,牲畜和人是可以混为一谈的。没有人会嫌弃自己身上有牲畜的味道,也没有牲畜为身上沾染了人的味道而惶惶不安。牲畜和人,都一直自顾自地相安无事。但这种状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村子里,无论去问哪个人,大家伙都知道我的牛是哪一头。我的那头黄牯,就像一件写上了我名号的农具一样:一顶破败的旧斗笠、一根弯弓形扁担、一个漏底的箩筐,因为上面的一个标识,没有人会把它搞混淆。
在我的牛走出去吃草,或者吃饱后走回来的时候,老远老远地,大家便都心知肚明,那是我的牛来了,好比是我老远地朝他们走过来一样,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等待着牛“哞”一声朝他们打招呼,如果我的牛默不作声,尾巴都不甩一下就走开了,他们会小声地嘟囔一声“曾增家的牛和他一样,变傻样了”。
我的牛不懂人世间的这些是非曲直,但我懂点。我知道,我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傻了”是有原因的。某一天,我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句大家都认为大煞风景的话,当村子里所有的牛都在一丘塅里一起吃喝玩乐的时候,有人带着一帮人来考察农业合作社的养殖情况,很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几十头,我们的牛吃饱了在开会呢”,有人接着说“是啊,你看多热闹”,我则说“开卵会啊,黄牛角水牛角,各是角”,他们便觉得我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牛气很难闻,故意借着牛的名义找茬。
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找他们的茬如他们找我的茬一样,是有一定动机的。我们都在蜗牛壳大小的地方吃喝拉撒,低头不见抬头见。整个村子,就那么几块田土,几张牌桌,几条窄路,几棵矮树,我难免因为这样那样和他们发生过三言两语的争执,同样,我们整日里都干的是挖土播种、搭台造灶、砍树建房、筑坝放水之类大同小异的事,说不准在做同样的事情时,一不小心便出现过一粒米大小的纠葛。
我真不是一个故意找茬的人,但我发现,只要双脚发狠走路,脚下就无法避开一些茬。我知道,村子这个小江湖,和其它的大江大湖一样,所有的明争暗斗都是没有结果的。很难受的只是那些替人受过的牲畜。我的牛挨过无数次鞭打,这是肯定的。我打过它,狠狠地打它,这算名正言顺。别人也打过它,包括曾三、曾四吧,他们的由头都是自我感觉与我有意见,或者对牛看不顺眼了,只因牛吃了几嘴他家新庄稼,或无意把一泡牛尿拉在他家大门口,牛屁股还正对着神龛上供奉的列祖列宗。他们便在借用我的牛的时候,变本加厉地想讨回去一点心理平衡。事啊,就那么回事。
一直以来,我的牛算是替我受过呢。有的牛,可能骂它几句重话,甩它几竹鞭子,就会变得老实多了。我的牛不同,它和我一样倔强,都属于个性很要强的角色,这是别的人和别的牛学不来的。我突发奇想,如果它全身的牛毛也能如人的衣服一样脱下来,可能会发现,它是伤痕累累的。但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为一头牛的伤痕而心痛,其它人不会,我也不会。我一直都错误地认为,作为一头牛,尤其是一头公牛,鞭打才会让它变得更加隐忍和有力量。
辛丑年,十一牛耕地,我的牛肯定能派上用场。我决绝地把鞭子丢到一边,一手一手抚摸着我的牛,如抚摸着年少莽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