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织匠
五酒(人)的人生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就像一匹布里面有两类材质的衫,在两类衫之间形成了鲜明过渡,我们能很容易就找到那根承上启下的衫。他前半程的身份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地主老爷,后半程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织匠。我见证的只是他人生的后半程。
作为地主老爷的五酒特别爱看花鼓戏,他看花鼓戏还很讲究,非宁乡(地)戏班子唱的他不看,看得出来,他对宁乡女子的唱腔是情有独钟的。但那时候村子里能请得起戏班子的人家屈指可数,也就是几户地主人家,请戏班子的原因就是家里结婚、乔迁、过大寿等大事,但这种大事不可能天天发生,因此,五酒只能自己请戏班子,关键是他请得起,用大伙的话说就是屁大的事都折腾,弄璋之喜请、弄瓦之喜请、进新居也请、迁坟还请。戏如人生,他太痴迷于戏了。
五酒就是这么的高调,听人说,他大白天都会四平八稳地靠在那把祖传的躺椅里,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拿着鸦片烟枪。有过往的人和他打招呼,这种打招呼其实就是看五酒家有没有活干,低声下气一声“老爷长”“老爷短”地叫着,五酒就会在这一声声称谓中享受优越感,还威风八面地说出一句话“我的生活是五酒五饭啊”,意思是说他一天喝五回酒吃五顿饭,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啊。那时候,还没有几户人家能吃饱饭。
其实,人性算是自然链条上众多属性的一种,它是完全可以解构、改造、重构的,善和恶就像一扇门的两面,在某一个阶段,门面和门里以同一种形式呈现在人们眼前,意外发生后,在一场摧枯拉朽般的剧烈动荡下,比方说地震、饥荒、战乱、政治运动,屹立千百年岿然不动的房子就倒塌了,而这扇门或完全被打破打烂,成为无用物,或还能重新使用,用在新的房屋上,那样的话,门面门里重现于人们面前就不一样了。
土地革命后,五酒的身份由地主成了织匠(这门手艺不知他是怎么学会的,洪甘冲的老人肯定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那些老人,他们便一个个都死了,这成了一个迷),他便彻头彻尾地变了,张扬和高调一下就销声匿迹,变得很小心、很拘谨、很客气,走起路来都像一只阉割后的公猫,悄然无声,生怕踩着地上的蚂蚁。
我知事后,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威风神气。他以前看花鼓戏的癖好也彻底丢了,变成了看电影,电影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食粮,那时,我也爱看电影,我们都是黑白幕布的忠实拥趸,村子里的电影一场都不会落,村子外放电影,能去多远就去多远,织匠会把哪里放电影的消息告诉我,我要是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了,也会告诉他。在精神追求的道路上,一个花甲老人和一个青年后生,达成了一种资源共享的默契,这在封建落后闭塞的乡下显得多么奇特。
我:五酒爷,今夜里哪里有电影看?
五酒:河对门,有个满十的。
我:放的什么片,知道吗?
五酒:听说是《三打白骨精》。
我显得很激动:好。
晚上我不会和五酒结伴而行,但我们总会在观影地不期而遇,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板凳,坐在人群的最前面,像一个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听先生上课那样毕恭毕敬,很认真专注。电影结束后,人群场了,我都走出了很远,他还在原地反刍消化刚才进食的精神粮食呢。
我大姐出嫁前,得织几匹布做嫁衣,母亲把织匠请到了家里。那是我第一次见识织匠的手艺,织匠的手脚还算麻利,他已经完全摒弃了原先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方式。织布是一项全身运动,协调性要求很高,他手脚并用,开启织口、左右引纬、前后打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参与其中,一天操作下来很劳累,这可不能和舒舒服服地窝在躺椅里相比,但他貌似已经习惯了。
那时我家人口多,条件差,在招待匠人上也是力不从心的,生活上有所改善,无非就是多炒两个鸡蛋,主食还是红薯,变化就是在红薯里蒸一碗米饭,这一碗米饭是归织匠吃的,但曾经“五酒五饭”的织匠没有了一点挑剔,就是那专属的一碗米饭他也只吃一半,戳半个鸡蛋,扒拉几口米饭,他又重新坐到织布机上去干活了。
五酒织布,就看过那么一回。
五酒死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洪甘冲(地),去西北的部队参军了,我只能靠书信往来知道一点洪甘冲的消息,在大伯写给我的信里得知五酒死了的消息,大伯在信里还提及了五酒的遗愿,简单至极,只有一条,就是死后用蓑衣包裹着放进棺木里,不要穿寿衣。
没有谁的人生都可以提到价值意义的高度,地主也好,织匠也好;也不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提到价值意义的高度,收租有好,织布也好。五酒心甘情愿地实现了从高到低的转变,织了一小半辈子的布,最后却不愿带走一丝一缕,宿命也好,使命也好,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织匠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