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疑病症的心理动力学分析【修订版】
01
心理治疗中常见这样的现象:当事者总觉得自己生病了,轻者怀疑某部位有病,焦虑不安;重者疑有癌症、艾滋病等不治之症,沉于一片恐慌。于是,长期跑医院,不是去治疗而是去检查,对感觉疑病的地方反复查,求证是否真有病。持久的疑病,已不像疑病症,更像是恐惧症了。他们觉得有病,求证了无病但又不相信无病,于是,再求证再怀疑的疑病幻想,成了他们痛苦的生活模式。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为什么要执意怀疑自己有病呢?
许多对此现象的解释是,缘由死亡恐惧。这的确是个无可反驳的心理缘由,人最大的恐惧不外是死。但,我们看到很多人并不怕死,挺勇敢的以各种方式赴死。所以人类最大的恐惧是什么,确是谜一样的存在。
疑病症的表现,无疑透露了死亡恐惧,但这不足以解释他们何以疑病,又何以恐惧不存在的疾病。从这一提问本身看出:疾病≈死亡,所以疑病者恐惧疾病。问题是,他感觉似有病,这病和病代表的死,非现实存在,存在的重心是感觉与错觉。
看来,对不存在事物的强烈忧患,或叫自我存在感漂浮,可谓疑病症的症结。
02
这症结,作为一种危险预感,致人强迫性的幻想身体有病,这却是世上难治的无病呻吟。我们不禁要问,对不存在事物的强烈忧患,缘起什么呢?
先认识一下疑病者的心理现实。在不同表现的疑病症患者那里,我们发现,疑病症者虽担心患了某种病,但实际是强烈感觉自己有一种没被定位的疾患。他对各个医生都持怀疑,对检查结果持怀疑,心想:万一医生检查时不认真、万一仪器不够准确......于是陷入反复求检查,又怀疑检查结果的行为循环。
对“没定位”的不安,并要搞定“没定位”的坚决,透视了一种精神病理性的内在谵妄,如同妄想症般的不信任,但不是对外部世界,而是对自身躯体的一种谵妄。弗洛伊德用对癔症的研究,来区别疑病症的内部现实(内在谵妄),他认为癔症忽视自己的躯体症状,但症状本身是对精神冲突的一种妥协表征,躯体症状隐喻地代表了内心不愿提及的冲突,而疑病症的疑虑,则是无法隐喻性地定位命名这种疾患,代表着他内心对未知的恐慌。
临床上很多奇怪的心理症状,若命名是能极大程度减少焦虑,即便这个名字毫无价值,如毛发恐惧(见Yalom等提及),因为命名能减少或划定焦虑的来源,而疑病症恰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命名,因无法定位得“病”没有?得了什么病?而忧心忡忡,只好以症状——疑病幻想,来反复提醒自身中有无法弥补的缺失或空洞。但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心理黑洞。
进一步看出,疑病者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借惧死之名来表达对不确定、不存在感的恐惧。
03
那么不确定、不存在感又源自哪里呢?
我们知道,人自出生便具有最基本的确定性,即对存在的确定,这一确定是所有其它确定性的基础。但这个基础,一定是来自生命早期获得了相对的安全体验。
若说“生存本身是普遍的、绝对的不幸。而不幸来自于存在性不安,而存在性不安和存在性安全是两种基本的生存状态”,那么,疑病症的形成则来自他——不确定的故乡。
这个不确定“故乡”象征人的早期摇篮(1-5岁)。在那里所经验的,关于我从哪里来?我的身体怎样,是好看还是丑陋?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可爱还是可憎的?我是有价值还是没用?等等是模糊、混乱、琢磨不定的。
这里又不得不提到童年决定论。因人在早期是绝对无助而依赖抚养人的,我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否有存在的确认感,全仰赖于那时的摇篮,是温暖厚实,还是冷漠单薄?是稳定一致的,还是摇晃不断更换?是被肯定和欣赏,还是遭否定或嫌弃或抛弃的?
许多现实例子可证明童年论的正确。例1,发现很多同性恋的孩子,在他们的摇篮期,环境赋予了他(她)的异性角色,或是抚养人有意无意把他(她)当成异性养所致。
例2,在强迫症的内心,有个超强大的对自己严苛、压迫性的超我,这个超我肯定不是现在自找的,而是来自他摇篮期时的赋予。
例3,在人际交往障碍,尤其是斜视,赤面恐惧的人内心,有着多个不好的自我,如羞耻的、笨拙的、懦弱的我,不敢人际交往,是害怕“坏我”暴露。但那些“坏我”肯定不是现实所生,而是在人的摇篮期,被塞进了小孩感觉中,他逐一认同与内化的结果。例,有个长相很美的19岁女孩,总认为自己很丑而想做医学美容,尽管她现在承认自己漂亮,但始终消除不了她心理认定“长了一张马脸”的感觉。这类似疑病症的坚定怀疑,自然不是因女孩现实的认知扭曲,而是因她上幼儿园开始,就被别人取绰号为“马脸”的自恋羞辱。
精神分析认为,早期遭遇的心理创伤,若未能以象征化处理(即:当时的情感抚慰,情绪宣泄,幻想与游戏,补偿性满足等),那份创伤所致的“被害者、恐惧者”意象,将被印刻在稚嫩的心理,形成一种妄想性思维。弗洛伊德称为固念性神经症,其妄想本身是一种对内心恐惧感的防御。对于过早(几个月大)经历过被抛弃等创伤的患者,成为疑病症恰是一种避免疯狂的方式,因那样有目的性的去想象,去求证,去消除怀疑,能为自己的“不确定恐惧”做些什么,是一种多么真实的存在感啊。凡仅仅以疑病症为特征的,本身也是一种稳定性,是防御内心不安的稳定性。
04
疑病症的不确定焦虑,通过一系列疑病幻想得以了释放。而不确定焦虑的更深层动力,还有无意识的身份焦虑。
用客体关系理论理解,一个人的自我,或身份确定是通过不断的,对客体的认同与内化而形成。疑病症的“深信怀疑”所隐喻的身份焦虑,唯有来自他的不确定“故乡”,那个充满焦虑的亲子关系环境:抚养人所给予孩子心理需要的回应,无疑是曲解,或错位,或否定性的,以至孩子感受的,都是不可预期、不可信任的不安全感,以至孩子以后的个性里,养成有过分的谨小慎微、高度敏感等特性,这都是应对深层焦虑而养成的特性。
在成人疑病症身上,能看到他有一种“拼命”索取对事物的确定性和准确性的执拗,或叫强迫症性的执拗,比如,反复锁门,反复计算等。
因不确定而高度怀疑、情绪高度焦虑,是强迫症和疑病症的共性。但也有区别,强迫症者自知有理想自我,追求自我完美,疑病症者是怀疑自我,追求未知的存在感。
05
我们再次强调人早期环境的重要性。对孩子来说,早期脱离父母是可怕的,等于被抛弃,孩子无法获得最原始的安全感;若拥有一个边缘型的父母更是糟糕,孩子不知道父母的风格是什么,也没有能力承受成人的精神性焦虑,他只有把自己分裂开来,潜抑感受,不然活不下来。这就是精神分析研究认为的:主体形成了不被你自己所接受自体的碎片,不被你自己的生命所接受的生命。
早期得不到安全回应的关系里,孩子没办法确定自己的感受和存在,没法有稳定的自体感,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身份)好与不好。对应成人的疑病症,他没办法确定自己的(身体)完好还是坏了的疑惑,这非常隐喻地表达了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是好还是坏。
面对现实世界,尤其是诚信缺失的社会关系,我们都会怀疑自己和他人的真实性,怀疑区别的确定性;会对自我身份和意志自由的怀疑,对自我价值、前途的怀疑;会因社会的不稳定,感觉到持续的安全威胁。但我们有耐受它的抗力,有区分现实和幻想威胁的辨识能力。而在疑病症那里,这份能力早被恐惧替代,安全感阈限降低到——对常人无特别意义的普通事件于他们而言变得很重要,没办法应对,因他们受制的是一种非在的威胁。
这非在的威胁,却是缘起那遥远的过去创伤。
06
疑病症者能走向何方?消除疾病和存在焦虑的出路在哪里?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塞万提斯认为世界是暧昧的,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惟一的、绝对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所以,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的智慧。做到这一点需要很大的力量。
兴许,拥有“不确定的智慧”,是我们每个人消除疾病和存在焦虑的正确之路。
智慧听起来太大,不知具体怎样做。通常,除了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以外,也可自我治疗,大致方向是学习①承认:人心如同世界,是暧昧复杂、矛盾变迁的;②接受:人心如同世界,是以不确定而存在的。
当我们知道疑病的深层动因是什么,就可以它为起点,调整动因就是出路。比如,重新建构自我,自我是可以得到解构,也可建构的,过去我们有过太多的不能选择的认同,如今我完全可以做主自我,可选择性的自我认同和对他人的认同;接受生活的本质是不确定;接受自己的特殊存在,哪怕我就是对不确定抱持恐惧;接受和善待疾病,因它也是生命的存在部分;寻找到自己的心所依靠的地方,如兴趣、爱好等。不过这一切,都是说起容易步行艰难的路。
可是再难,也必须沿这些路走下去。如果你不想被疑病恐惧折磨的话。
避免疑病症的根本之路,还是父母的修为,能在孩子早期给予安全的养育环境。这一课,对于想要生殖的父母而言,应是必修通的生命之课。我在《解读神经症现象:专注他人的想法》中,讨论过什么是父母的修为,此处不再论。只有父母的修为,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孩子渐渐地可以将自己经验为真实的、鲜活的、完整的、与周围有着明显地区别、界线,拥有身份和意志的自由、具有内在一致性和内在价值体验、具有时间的延续性及空间扩展性,他,就获得了存在性安全的坚固核心,并拥有引以自我骄傲的身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