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情: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心灵深处;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淡出了视线。
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只若初始,难以交心;
有些人,一朝相识,恰似故人归,这就是缘分,可遇不可求。
能彼此相遇,相聚,相逢,是一种幸运,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的可贵。
1
林海音与祖父林台先生
林海音
林海音曾说——
我是由中国大陆移民台湾的第七代。父亲焕文先生生于书香之家,在汉学和民族意识熏陶下长大成人,却在师范学校接受日文教育,所以他是台湾日据时代的一位兼通中日文的知识分子。父亲本是广东蕉岭客家人,在台湾板桥娶了我的母亲黄爱珍女士。不久以后到日本经商,在大阪生下第一个孩子,取名”英子“,那就是我。
我三岁的时候,全家返回台湾,但是日人治下的”皇民“生活不好过,我家终于在先父的主张下移居北京。在这儿,开始了我成为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我开始穿着打了皮头儿的布鞋,开始穿袜子,开始喝豆汁儿,开始吃涮羊肉……
英子的爸爸和妈妈很爱孩子,十年里生了七个孩子——五个女儿,两个儿子。从三妹燕珠开始,凡在北平出生的都带有“燕”字,燕生、燕瑛、燕玢和燕璋。
每年过年前,爸爸总要上前门“瑞蚨祥”挑一批料子,找来裁缝,为家人量身定做漂亮的新衣裳。一家人穿上新衣,上照相馆照张全家福,寄给台湾的亲人。
1931年5月,爸爸病逝,年仅四十四岁。留下二十九岁的妻子及七个孩子——十三岁的英子、十一岁的秀英、八岁的燕珠、六岁的燕生、五岁的燕瑛、四岁的燕玢和两岁的燕璋。
英子记得——病中的爸爸就常常对我说,他如果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
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英子瞬间长大了,帮助妈妈扛起了一个家。
1935年,林海音在北平担任《世界日报》实习记者时,在家中与林慰君(林白水之女)合影
她给远在台湾的祖父写信——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们。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爸爸去世没多久,为节省开支,林家搬到南柳巷晋江会馆。晋江会馆可以免费居住,条件不错,同院子的乡亲也相互照顾、扶持。
爸爸走后的第二年,四妹燕瑛和小弟燕璋先后因病离世,家中只有妈妈和五个孩子相依为命了。
在台湾的祖父,几次写信给儿媳爱珍——孤儿寡母留在外头太艰苦,回家乡来吧!
祖父林台先生,做过头份的区长,是当地受人尊重的长者。在中港溪流域,是以文名享盛誉。
英子首先就不肯:“我才不回去念日本书!“
但是,妈妈还是让英子写信给祖父,说明原因——
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我们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的。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亲爱的祖父,你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地安心了。……
就是英子的这封信,一家人留在了北平。
1936年,林海音与三妹燕珠陪伴母亲的家居照
2
钱锺书与杨绛
钱锺书与杨绛
在西南联大担任教授的钱锺书,想家,想妻子,想女儿,想得厉害。这是他和杨绛结婚三年多后第一次远别,他特别留恋在牛津与她形影不离、对坐读书、相看两不厌的日子。而今,形单影只,于是把自己的居室取名“冷屋”。
钱锺书三天两头给杨绛写信,倾诉他的思念之情;寄了信就盼回信,盼得很苦。他写了一首《一日》的小诗,记述自己盼信的急切,望眼欲穿——
一日不得书,忽忽若有亡;
二日不得书,绕室走惶惶。
百端自譬慰,三日书可望;
生嗔情咄咄,无书连三日。
四日书倘来,当风烧拉杂;
摧烧扬其灰,四日书当来。
“预想迎门笑破颜,不辞触热为君还。”好不容易捱到期末考试完毕,钱锺书忙发电报给杨绛:将返沪探亲。
钱锺书与父亲钱基博
杨绛——
锺书离上海赴蓝田时,一路上“万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达师院。
锺书到了蓝田,经常亲自为爹爹炖鸡,他在国外学会了这一手。有同事在我公公前夸他儿子孝顺。我公公说:“这是口体之养,不是养志。”那位先生说:“我倒宁愿口体之养。”可是爹爹总责怪儿子不能“养志”。锺书写信把这话告诉我,想必是心上委屈。
锺书和我不在一处生活的时候,给我写信很勤。还特地为我记下日记,所以,他那边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全家福
——钱锺书的习惯,出国访问,不往家寄信,而是写长达一个小本又一个小本的长信,全是对杨绛诉说的话,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很详尽。这信不用邮票,要亲自带回面交的。杨绛访问时,记的是准备讲给钱锺书听的事,例如她看到的景物、听到的事情等等。锺书在家留守,每天详尽写下家中琐碎,称为“备忘而肛笔谭”的日记,留待杨绛回家看。女儿不时也插上几句评语附识,很有趣。
钱锺书与杨绛
3
陈寅恪与王永兴
陈寅恪
王永兴是陈寅恪的学生。王永兴谈起陈寅恪的事,不见倦容。他说:“我现在记忆很坏,但是寅恪先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想起我的老师,心里很难过。我想跟你说,给老师做助教的那段时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因为我整天都能跟老师在一起。”在谈话中,他一口一个“寅恪先生”,让人肃然起敬。
1934年,王永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1937年10月,清华大学迁到长沙。王永兴和哲学系的同学徐高阮一起去听了陈寅恪的一堂唐史课,大为震撼。王永兴找到当时的教务长潘光旦,要求从中文系转到历史系。此前,王永兴得过肺结核,住过一段时间医院。潘光旦对王永兴说:“你因为这病已经耽误了一年,要念五年大学,现在你要转系,就得念六年。你要考虑考虑。”王永兴说:“我考虑过,但是我愿意跟寅恪先生学习。”“选得很对,那就去念吧!”潘光旦笑道,“陈寅恪先生是‘教授之教授’。”
1946年10月,王永兴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工作,所长郑天挺告诉他,陈寅恪已回到清华大学,提出要王永兴做他的助手。1946年到1948年,王永兴任陈寅恪的助教。有一次,陈师母悄悄让王永兴去劝患眼疾的陈寅恪少开课,陈寅恪笑道:“我是教书匠,不叫我开课,那怎么叫教书匠啊!”
其时,王永兴一家住在北京城内,每天城内城外奔波也无怨言。陈寅恪看在眼里,但没有作声。某日,王永兴忽然接到庶务科的通知,说是已为他在清华园安排了房子。王永兴跑去一看,房子很好,甚感惊奇。当时复员后的清华,各路人才涌入,房子相当紧张,王永兴认为这是学校对他特别优待,也没有多问就搬了进去。
房子在清华西校门外头,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有个地方叫喇嘛庙,当时是圆明园的一部分,八国联军的时候整个都遭到破坏,王永兴后来就住在那里。
三间大房子,清华大学好多人羡慕王永兴。能有这么大的房子,而且那个走廊很宽。当时王已经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可以骑小自行车在那里玩儿。这对王永兴一生来讲,觉得是最幸福时期。
五十年代的陈寅恪
四十多年后,王永兴的学生刘桂生偶然从清华大学的旧档案中,发现了一封当年陈寅恪写给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信,内容有请帮助解决王永兴的房子问题。
信中说:“若王先生无适当之住房,则其牺牲太大,弟于心深觉不安。”很快,学校为王永兴安排三间大房子。从此,王永兴每天可以步行到陈寅恪家。
四十多年前的谜终于解开,欲对恩师痛哭一声“谢谢”也无从倾诉,王永兴惟有在心中无数次地默念着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王永兴
4
林海音与师母萧宗让
成舍我、萧宗让夫妇与儿子成思危、女儿成嘉玲(左)、成露茜
抗战胜利,《世界日报》复刊,夏承楹和林海音回到报社上班。
国共内战,局势不稳。先期赴台的二妹秀英夫妇,写信劝他们赶快来台。
北平人心惶惶,夏、林夫妇二人决定去台湾。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1948年秋天,英子带着妈妈爱珍、五妹燕玢和三个孩子(丈夫没有挤上飞机),登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离开居住二十余年的北平,英子心情沉重。——“心颤抖着,是一种离开多年抚育的乳娘的滋味。“
承楹一撂下行李,就南北奔波地去找工作。1948年12月,他进入《国语日报》社工作。至此,英子一家和妈妈、妹妹,住进一个十三叠的日式宿舍,安下在台湾的第一个家。
次年春节过后,妈妈带着英子、燕生和燕玢开始南下,开始家乡头份之行。
回到老家,满满一屋子亲人,述说离别。第二天,一家人在亲友的引领下,来到爸爸坟前祭拜。英子忍不住失声痛哭,哭尽了父亲死后心中的委屈……
林海音
1949年3月,英子收到《世界日报》社长成舍我太太,即师母萧宗让的来信,得知他们已到香港。这让英子喜出望外,也让她实话实说——
台湾的生活,只是给初来的人一些新的刺激,日子一久,对于那长年的绿叶子,看得真要发疯呢!
台北的冬季雨水太多,常常半个多月不见日光,所以我时常怀念北方的季节,那里冬是冬、夏是夏,不像这里,出了太阳就要热死人,不出太阳就冷得要命。而且树叶一年到头不黄、不枯、不落,也使人无季节变换的感觉,绿的颜色看多了也闷得慌!
我虽然回到故乡,总是很寂寞的,想起了北平,就好像丢下了什么东西没有带来,实在是因为住在那个地方太久了,像树生了根一样!
林海音
英子还向疼爱自己的师母倾吐——
在苦难中生长的我,对于苦从来没有当一回事,只是精神的苦最苦,将来的世界不知要怎样变,真是把人愁死了,所以不去想它。我现在和承楹就是努力卖文,希望不但够生活,而且要每月积存些,因为从北平到台湾来,我贴补得太多了,手中原有的积蓄一年来都差不多贴光了,现在再从头儿来吧!
花开两朵,再表一枝——
1948年,国民党败局已定,成舍我的基本政治立场一直反对共产党,于是举家从北平迁往香港。但是,成思危却思想左倾,秘密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成露茜记得,在香港时,家里关系非常紧张,就是哥哥与父亲经常激烈争吵。哥哥一心要回大陆,父亲坚决不许。她当时十一二岁,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什么哥哥那么想回大陆,把共产党说得那么好;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坚决不许哥哥回大陆,把共产党说得那么可怕。哥哥性格非常固执,父亲也是非常专横,说一不二,哥哥与父亲的争吵总是一触即发,她每天提心吊胆。
1951年10月,全家担心的事终于发生,16岁的哥哥不辞而别,离开香港回到大陆,去追寻他心目中的理想。不久,父亲举家迁台。从此,父子、兄妹暌违几十年。
成思危从香港到大陆,因为受到各种要求,不能跟家里联系,但是父母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在做什么。于是,母亲萧宗让为了寻找儿子,发了几百封信,包括给国内的亲友,结果都没有找到。她五十多岁过世,与想念儿子有很大关系。临终时喊着儿子的名字,却不能与他相见。
1979年,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任职于化工部石油化工科学研究院的成思危,因公赴美,年逾八十的成舍我立即自台赴美,父子分别28年后在美国相聚。成露茜说,分别几十年后,亲人重聚,分外高兴,也分外伤感。母亲1964年已经过世,哥哥因“海外关系”在“文革”中备受冲击。
成思危感慨,我能体会妈妈的这种心情。我16岁离开家,还没有等到跟她再见一面,她就去世了。父亲后来我还见着了,所以我对我母亲内心特别愧疚,每次去祭拜的时候,都是这种遗憾的心情。
1979年9月在美国,成思危(左四)和父亲成舍我(左三)、二姐成幼殊(左二)、大妹成嘉玲(右一)、二妹成露茜(左一)
5
顾随与叶嘉莹
1943年,叶嘉莹(右二)与顾随先生及同班同学合影
1941年秋天,叶嘉莹开始大学生活。辅仁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不受当时日军及敌伪的控制,一批有风骨的老师,都在此任教。
而对叶嘉莹影响最大的,还是顾随老师。1942年秋季,大二那年,顾师教唐宋诗课程。
叶嘉莹自觉上过顾师的课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 ,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 ,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
——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
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也使别人得到度化。
初看,这只是讲为人为学的一种修养,但顾先生却由此引发出许多论诗的妙义。
1945年我大学毕业就到中学去教书了,不过我还一直坚持在听老师讲课。1946年夏天顾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老师以为他所传之“法”,我这个学生都已经得到了,而他所期望的,是我能够在他的“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只是做孔门的曾参。曾参是夫子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论语·里仁》)。顾先生不希望我只做一个唯唯诺诺的能够遵守师说的弟子而已,而希望我如同南岳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那样,能够“别有开发,能自建树”。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留影
老师对我的这种期望,我当年觉得非常地惶恐和惭愧,我也不知道我的老师为什么竟然把这份期望,加在我的身上了。
我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女学生,而且小的时候是关起门来在院子里长大的,非常害羞,所以在同学之间公开的场合,常常一句话都不敢讲。后来老师的女儿顾之京告诉我说,她父亲的学生很多她都认识,而对于我,她当年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并不认识。我不是喜欢说话和表现的人,所以在老师面前我也只是和同学一起听讲,常常并不讲话,我真的不知道老师为什么把这样的期望加在我的身上了。不过老师是一直希望我能够继承他,能够把诗词里边那种真正的感发的生命传播下去,这也是我一直坚持到现在还在讲课的缘故。可是1948年的春天,我因为结婚的缘故就离开了北京,去了南方,当时老师曾经写了一首诗送给我:
送嘉莹南下
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他说自己在讲台上教书几十年,如同“梦呓”,就好像说梦话一样。而在他所教的学生之中,有几个人真的能够继承他的精神和理念呢?“几人传法”,能开出像佛经所说的优婆昙那样美丽的花朵。我是1948年3月走的,在南京我也曾经跟老师通过几封信,可是1948年11月因为我先生赵钟荪工作的调动,当时国民政府要从南京撤退到台湾去了,所以我就跟我的先生去了台湾。到了台湾我还跟老师通过几次信,可是后来就断绝了音信。
上世纪50年代,叶嘉莹在台大任教时为小朋友讲课
差不多已经是六十多年以后了,我在整理我们家东西的时候,因为我先生在四年前也过世了,家里很多杂乱的东西需要整理。我就在一堆旧信里边,找到了一封我老师的信,是我当年没有收到的一封信。台湾拍过一个电影《海角七号》,讲一封没有投到的信,这件事情在我的身上就真的发生了。我是六十年之后才知道老师给我写过这样一封信,其实还不是给我的信,是顾先生在给我的信里附了一封给台湾大学的台静农先生的信,给我的信已经不见了,而这封附信居然保存下来了。信封的正面写的是台湾大学台静农教授的名字,信封的背面写了几个字:“左营海军军事学校教练处赵钟荪转”。这是六十多年前的信,我是去年(2011年) 才看见的。这封信证明老师是非常关心我的,他曾经要把我推荐给台湾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台静农先生。信的内容说:
静农吾兄如晤:
穷忙久未书候。闻台中此际天气温煦,有如北国春夏之交,想起居佳胜也。兹启者,辅大校友叶嘉莹女士,系中文系毕业生,学识写作在今日俱属不可多得,刻避地赴台,拟觅相当工作。吾兄久居该地,必能相机设法,今特令其持函晋谒,倘蒙鼎力吹噓,感等身受。南望驰怀,书不能悉。敬颂 撰祺
弟 顾随 拜手 十二月十日
霁野、因百两兄统此
好在顾先生还有一些残存的日记,我们可以考证这封信写作的确切年份。老师1948年12月4日的日记记载:“得叶嘉莹君自台湾左营来信,报告近况,自言看孩子、烧饭、打杂,殊不惯,不禁为之发造物忌才之叹。”12月5 日的日记记载:“作一书与叶君。”12月10日的日记记载:“发致叶君信。”我想老师一定是得知我在台湾的近况以后非常关心,在给我寄信的当天又写了这封给台静农先生的信。而我没有收到的给我的那封信正是日记记载12月5 日所写的一封信。这足可见到老师对我的关怀,对我的期望,是使我非常感念的。
1979年,叶嘉莹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1969年我到了加拿大,那时候台湾的商务印书馆正要出版我的《迦陵存稿》,那也是我的诗词稿第一次正式结集出版。当时我也还在漂泊之中,不知道自己最终要落到什么地方,所以内心也有很多感慨。
我觉得自己离开故乡越来越远了,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去,我当时最怀念的还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我的老师和我的伯父。
其实伯父和老师早在1958年和1960年便已先后离世,等到1974年我第一次回国探亲,那时候我最想见到的就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伯父,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留下的是我终生的遗憾。
1999年,叶嘉莹在新落成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大楼前
6
吴大猷与李政道
杨振宁与李政道
在西南联大的艰苦岁月里,吴大猷培养了像杨振宁、李政道、黄昆等科学精英,撰写了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专著,完成了十七篇论文和一部译著。当年李政道慕名投奔到吴大猷名下时还不满二十岁。他原在广西宜山浙江大学读一年级,吴大猷的一个朋友见他天资聪颖,介绍他到西南联大。吴大猷同几位教师商量,让李政道随班听课,参加考试,如果及格,暑假后正式转学入二年级。
李政道各门功课学得非常轻松,求知欲十分强烈,每天课后都要找老师,要求给他更多的读物和习题。吴大猷无论给他多深的书和多难的习题,他都能很快读完、做完,然后再来索要更多的书和题目。从李政道做题的步骤和方法上看,这个表面平常的孩子,思想敏捷的程度大大异于常人。吴大猷发现了一个天才,自然十分欣慰。
吴大猷与杨振宁、李政道
1946年夏,吴大猷等人被军政部借聘,出国考察研究。在美国,吴大猷夫妇见到了在那里就读的两个得意门生杨振宁和李政道。早在1945年冬,吴大猷就和清华教授华罗庚、北大教授曾昭伦,应军政部之邀,计划建立一个科学研究机构,并选定朱光亚、李政道、孙本旺、王瑞、唐敖庆五名优秀青年赴美留学。李政道因是破格选拔,只能进入允许未毕业学生攻读博士学位的芝加哥大学。
1957年杨振宁、李政道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后,两个学生同时给恩师写信表示感谢。李政道对吴先生给自己破格培养、创造机遇的恩德更是永志不忘。吴大猷为学生的成就高兴,他自己却很谦逊:“其实我们不过是适逢相会,只是在彼时彼地巧遇而已。譬如两颗钻石,不管你把它们放在哪里,它们还是钻石。”
吴大猷与李政道
7
汪曾祺与朱德熙
西南联大中文系李荣、汪曾祺、朱德熙(自左至右)
孙郁——
在友人家里的放松、自在与士大夫式的飘然,那是老一代学人才有的境界。汪曾祺后来名声大振,朱德熙颇为得意,以有这样的朋友为乐。其实汪曾祺在一些地方也得力于这位老同学,从朱德熙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汪曾祺佩服朱德熙的学问,但并不都认可他的所有观点。两人讨论的问题很广,有时是很专业的东西。查汪氏的信札,有致朱德熙的数封,都是难得的资料。比如在“文革”期间,汪氏给朱德熙的信件没有一点时代投影,倒像是民国文人的文字,颇为好玩。1973年1月4日,他写道:
《战国文字研究》收到。这回我倒是读得很有兴趣,虽然还未读完。我觉得逻辑很严谨,文体清俊。
不知是不是你有一次问我,古代文人搽脸的粉是不是米做的,仿佛这跟马王堆老太太的随葬品有点什么关系。近日每在睡前翻看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以催眠,卷二“谷类·稻”(一四六页)云:“米部曰:粉,傅面者也,可澄也。许不言何粉,大郑云豆屑是也。”又“糵米”:“此正是以米为糵尔,非别米名也。末其米,脂和傅面,亦使皮肤悦泽……”看来,说中国古代(汉以前?)妇女以米涂面(我疑惑古人是以某种油脂或草木的“泽”合着粉而涂在脸上,非为后来似的用粉扑子扑上去),是不错的。沈公有次说中国本用蛤粉,不知有何根据。蛤蜊这玩意本来是很不普遍的。记不清是《梦溪笔谈》还是《容斋随笔》里有一条,北人庖馔,惯用油炸,有馈蛤蜊一篚,大师傅亦以油(连壳)炸之至焦黑。蛤肉尚不解吃,蛤粉之用岂能广远?蛤粉后世唯中药店有卖,大概有止泻的作用,搽脸则似乎无论大家小户悉用铅粉了。铅粉不知起于何代,《洛神赋》已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李善注:“铅华,粉也”。又偶翻《太平御览》果木门·荔枝条,引后汉书云:“胡粉傅面,搔首弄姿”。所谓“胡粉”,我想乃是铅粉。不过这是想当然耳,还没有查到文献根据。以上这些,不知道对你有没有一点用处。
汪曾祺
在许多通信里,汪氏的考据与辨析能力是高的。我想他的这种能力比大学里的教授不差,只是有点随意,乃读书得间所致。他觉得学问要有点趣味,思想是该在趣味中进行的。可是那时候大学里的老师,在学问上显得干瘪,把丰富的东西窄化,有趣的东西枯燥化。1972年底,在致朱德熙的信里有这样一段话:
朱德熙
所读妙书是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最后五分钟一出独折戏附北平语调的研究》。这书是我今天上午在中国书店的乱书堆中找到,为剧团资料室购得的。你看过没有?这真是一本妙书!比他译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还要好玩儿。他这个戏谱和语调研究,应该作为戏剧学校台词课的读本。这本书应当翻印一下,发到每个剧团。你如没看过,等资料室登记落账后我即借出寄来给你。如已看过或北大有这本书,那就算了。
读了赵书,我又想起过去多次有过的感想,那时候那样的人,做学问,好像都很快乐,那么有生气,那么富于幽默感,怎么现在你们反倒没有了呢?比如:“没有读物,全凭着演绎式的国音教学法来教是——多数人学不会的,就是有少数的特别脑子的人这么样学会了它,他没有书报刊,他学它干嘛?”(序)你们为什么都不这样写文章呢?现在多提倡这样的文风啊,比如:“这样长的文章,谁看?”多好!语言学家的文章要有“神气”,这样就可逼一下作家,将作家一军。此事有关一代文风,希望你带头闯一下。
朱德熙
在“文革”的环境下,那么清醒地思考文风,与时代的距离殊远,透露出对流行的文化的厌恶。他身在“样板团”,却知道那里的问题。也知道整个中国的文化界出了问题。“文革”的最大不幸,是没有了自己的思想,连表达都不会了。这个情况如果发生在知识界,就更为可怕。大学教授在八股的写作中时,思想界就真的无智无趣了。而实际的情况真的这样,他和友人交流中的忧虑,看出与时代的疏离。身在此地,心却高远,寄存在别一世界,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朱德熙深知这位老友的价值,他也许是赞佩汪氏的观点吧。
汪曾祺
8
10
叶圣陶与俞平伯
左起:许若昂、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
叶圣陶与俞平伯,二老交往60余年,从未断绝,岁晚情谊弥深。
两位老人腿脚都不灵便,便以鸿雁往返,或言事,或切磋学问,以为晚年之至乐。
那年,叶圣陶拟作《兰陵王》词,期间,与俞平伯字斟句酌,几乎日致一函:
“圣陶吾兄:三四日先后两函、新词一并俱得,忻然之至。不意弟一言触君思旧之怀,闻之既喜且惊。喜得文心针芥之契,惊者,直损我兄几夕之眠……”
“平伯吾兄:手书并推敲意见六日晚接读,从知烦兄用脑亦复不少。辛苦之中有至乐,我二人共享之,实为难得……”(《叶圣陶书信录》,下同)
相互体恤、真挚的友情,充满字里行间。
对二人信件往来,俞平伯用“恰似银球复往来”形容:
“五日晚手书读,六日作答,殆是两年来所仅有。此可譬诸来球非急拍,故回球亦缓。”
“诵上月二十八手书,内容丰富,应接不暇,此球良不易回。”
以打乒乓喻写信,可谓传神,且有趣。
1980年,叶宅,叶圣陶与俞平伯,后为俞平伯之子俞润民
写信,其实对他们并非易事。叶圣陶因患眼疾,读、写均要藉放大镜;而俞平伯中过风,提笔亦吃力。尽管如此,他们仍认真地写每一封信,乐此不疲。
二老的书信多为邮传,得便也交人送达。俞平伯的外孙韦柰便常充当“信使”。据韦柰先生说:每次见到叶老,都是坐在书桌旁,或读或写,见他来,便侧过身,手握助听器与他长谈,询问外祖父的一切。谈到《兰陵王》,他请他题写,叶老很高兴,说:“要我为你写字可以,只是我的字很差,比不上你外公有深厚的功底。我的这首词能写成,全靠你外公帮助。”回到家中,他把叶老的话讲给外祖父听,俞平伯连连摇头说:“这是谦逊之词。你要记住,叶公公是很了不起的,他没有读过大学,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教书,很不容易。所以我是从不相信学历的,没有学历,只要刻苦,只要学习,一样可以做得好。你叶公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久韦柰得到叶老书写的《兰陵王》,笔锋遒劲,看不出是一位出自八秩老人之手。俞平伯见了,连声称好,又责怪韦柰说:“为这幅字,他一定又练习了很多天。你叶公公眼睛不好,不该搅他劳神,这幅字很珍贵,你要好好保存。”相知相敬,心灵的相契,正是二老深谊之所在。
由于年迈多病,两位老人一年中晤面最多不过三四次,多在叶圣陶家。动身之前,俞老早早就把衣服穿好,并把要带去的诗文装在纸袋里,嘱咐陪同的家人,千万不可忘记带上。叶老在家中亦是早早恭候,在客厅里坐等。及至相见,都高兴万分,把臂劲摇,久久不放松。由于听力都很差,彼此坐得很近。我曾见过二老交谈的照片:俞老凑近身子说,叶老用手拢在耳朵背后听,像两个老小孩在说悄悄话。叶老知俞老好吃,所以逢留午餐那天,饭菜格外丰盛。
每年的“赏花会”,二老更是不会错过,事前便反复相商:
“……奉邀来敝寓小叙,或在十二日,或在十九日,看海棠花如何而定。”
“十二虽雨,尚能共同一望雨中海棠。若延迟至十九日则落尽矣……”
叶圣陶与俞平伯
1985年,叶圣陶病重住院。俞平伯常去医院探望,每次叶老总要设法离开病榻,坐到沙发上。“你千万不要动,我只想来看看你,看到了就好,不要说话,不要动。”就这样,两位老人紧握着双手,一言不发地靠在一起。曾用笔书写各自心灵的手,此刻一定传达着动人的、只有他二人懂得的语言。久久,叶老说:“盼能在海棠开花之前出院,可在家中小聚。”
叶老盼着,俞老盼着,两老的家人都盼着,却从此梦断。当韦柰俯在俞平伯耳边,把“叶公公走了”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呆坐在书桌旁,对着窗外的天空凝望,眼里滚出泪珠。他失去了最后一位可以倾心的挚友。
韦柰(俞平伯的外孙)——
叶老为外祖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他的《四体诗钞》作序。对这本《诗钞》的出版,叶老十分关心,并多次与出版社联系,催问出版日期。由于时间拖得很长,待要写序时,他已困床不起,不能亲自动笔了。在病情稍有好转时,他将大意口述给我的母亲,她写好后,拿去读给他听,却不满意,要留下容他细思。后又由他的孙媳兀真逐字逐句念给他听。直到听明白,改妥为止。
遗憾的是,待这本诗集出版,叶老已离开人世。外祖父拿到样书后,极伤感地对我说:“你叶公公不在了,出这本书还有什么意思!”
叶圣陶与俞平伯
当你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最终只会有这两种结果,不是生命中的那个人,就是生命中的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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