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 | 古城,花间再见
文 / 湛蓝& 图 / 素颜静默荐
1.
古城不是城,从前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现为重庆市合川区龙市镇下辖的行政村。古城很小,小到一眼能望到头。记忆里的古城有两座牌坊,小时候远远看见牌坊,便知古城就近在咫尺了。
伯伯(发音为be—be)家四世同堂,就住在古城。我小时候最喜欢走的人户(重庆话,走亲戚)就是伯伯家。伯伯并不是我父亲的长兄,是二公(即二爷爷)的长子。
二公没跟我大公、爷爷住在一起,另立门户,大概就是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的意思。
俗话说“远香近臭”,距离产生美感的缘故,爷爷跟二公感情极好。我常常想,他们耳朵若没失聪,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二公与爷爷致命地相似,就像彼此的镜子。两位老人年岁相差不大,身材都高大,和蔼慈祥,听觉失聪,都会手工竹编,就连两人的寿命都一样,享年73岁。两位老人在一起时,划篾条,编竹器,天南地北聊天,虽然彼此都听不见对方说的什么,但并不妨碍两位老人滔滔不绝话桑麻。每逢见到这个场景,年轻的人都会忍俊不禁,两位老人也不知年轻人笑什么,也跟着笑。
小时候,我们在爷爷的床上藏猫猫,把被子抄得一团糟,爷爷也不生气,院子里的小孩子都跟爷爷亲近。二公也一样,我们一会儿爬他膝盖上坐着,一会儿又梭下来,没停住过,他只是笑看着,眼里盛满慈爱。
上两代人的称呼跟我们现在不一样。在我记忆里,从来没听二公与我爷爷称兄道弟,他们随着自家的孩子称呼对方为二爷、三爷。我父母那一代人都称呼爷爷为三爷(因排行第三),而不是喊父亲或爹,伯伯称呼二公也是叫二爷。
2.
伯伯一家跟我们家感情很好。
我年幼时,伯伯家住的独栋木楼,非常宏伟壮观,虽然没有我们家的木楼有名气,但在当地也是鹤立鸡群地存在。
伯伯家后面有一座山,屋前廊下一方大晒坝,晒坝外是一个半月形的大池塘。站在长廊上,视野很开阔,可尽览大片农田、古城灰白斑驳的牌坊和如黛的远山。从风水学角度看,伯伯家的木楼依山傍水,算是上好的宅子。
木楼的堂屋特别宽敞,卧房也大,楼上干燥温暖。俗语说“堂屋有量不生灾,正房宽敞出贵人”,从居住的舒适度来说,人们更喜欢宽敞明亮的房屋,这是我喜欢去伯伯家的另一个原因(也不知为何,年幼时,在光线暗淡的低矮屋子里我吃不下饭,后来得知,我四姐妹都有这毛病)。堂屋抑或厅堂的大小,映射了一户人家“赚钱”的能力,房屋厅堂宽敞,卧室大,又是楼房,造价相对就高,居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贵。堂屋跟石坝之间建有一个阔大的走廊,走廊上可以摆几桌席。木楼前的石坝,在没有水泥坝子的年代,就是农村晒粮食的地方。石坝有两道进屋的阶梯,一道楼梯上走廊,另一道阶梯通往牛棚猪圈,人畜分开,房子显得更干净。
3.
老家腊月和正月兴吃转转会,沿袭至今。因而每到腊月,家家户户批发大包大包白糖、水果糖,备腊月和正月送礼用。批发回来的糖,用精巧的杆秤称量成一斤一斤的,分装进食品袋,将食品袋封口处安一把小的钢锯,在灯火边一路信过,便封好口了。
每家过客(就是请客做东的意思)的日期约定俗成,是相对固定的。我家都是每年腊月二十六和正月初二,一直延续到父亲谢世之后,我家的房屋空置,只有荒祠烟树,才告结束。
那时候走人户很热闹。我们这一房人去古城伯伯家,叔叔婶婶姑姑都邀约着一同前往,队伍庞大。那个年代,人情重,物质观念淡薄,又因关系亲,一家拎一包糖做礼信,从来也不介意人多少。伯伯那一房人上我们家来亦然。我们每年正月初六去伯伯家。因大堂兄是正月初六生日,生日和过客就一起办了,日期约定俗成相对固定大多与此类似,一是为了方便,再则也避免撞车。
从我记事时开始,二公就做了闲人,由伯伯当家。到了伯伯家,爷爷和父亲先领着我们去祭祖,然后才进屋。伯伯伯娘、大哥大嫂见我们到了,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出来迎接。伯伯和大哥给我父亲和叔叔他们发烟,伯娘、大嫂跟我母亲和婶婶寒暄,我则跟大嫂的女儿一溜烟往楼上跑,蹭得木楼梯“咚咚咚”直响。
伯伯家楼上全是卧房,房间宽敞,没设走廊。有两间很大,每间屋都有立柜,两张雕花摇步床,虽然没有我母亲的拔步床奢华,但也古色古香。每间屋都有雕花窗户,窗户是两扇对开的门。我跟大嫂的女儿一会儿办家家酒,把外套脱了坐在摇步床的踏蹬上,靠着床沿假寐;一会儿趴在楼板上弹杏核,拍火柴皮。客人陆陆续续来到,小孩子也逐渐多起来。大家玩藏猫猫,真像猫一样,楼上楼下乱窜,踏得楼梯“咚咚咚”响,尘埃轻舞飞扬。我跟着大嫂的女儿去爬过屋后的山,在池塘边捞过浮萍和水葫芦,还去古城买过摔炮儿、大大卷儿和气球。那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至今忆起,唇角不经意还浮上浅浅的笑意。那样的自在和放浪,现在的小孩子难望其项背,那是他们不曾撒过的野,学前教育和补习班过早侵占了他们的童年时光。
姑父是大厨。母亲和婶婶会去厨房帮忙架柴或洗碗盘,大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我猴饿了,就往楼下厨房钻。以前农村的厨房都是开放式的,一大间屋。我自小脸皮薄,饿了也不吭声,扭着母亲蹭来蹭去,或拉着母亲的手不让她绾柴,母亲说:“这孩子真缠人,去跟那些细娃儿耍嘛!”婶婶看我一眼,心领神会地笑着说:“肯定是猴饿了嘛,我去给你找找看有啥好吃的。”小孩子的戏码,在大人眼里就像皇帝的新衣,透明的。姑父见状,从筲箕里抓两坨刚炸好的酥肉塞我口袋里。我拿了吃的便要跑,大人异口同声叮嘱“别到处扬(张扬、招摇的意思)”。我止了脚步,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吃,吃完又跑。其实只吃了一个留了一个,藏猫猫的时候偷偷吃,那感觉甭提有多过瘾了。
4.
开席时,一轮摆上十来桌。传菜的人用托盘一次端4~8只碗,送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就吆喝一声“端菜”,音调短促而急切。坐端菜位置的通常是大人,听到喊“端菜”,赶紧放下碗筷站起来,从托盘里端一碗放在桌上。传菜的人则去了邻桌。
一方一俗,老家也不例外,酒席的菜式和数量基本上也是固定的,硬菜是髈(东坡肉)和扣。扣,即扣肉,川渝地区又叫烧白,分甜的和咸的两种。甜烧白是在两片连在一起的薄薄的五花肉中间夹红豆沙,因而又有一个很形象贴切的名字,叫夹沙扣。如果谁家的酒席上出现了双髈双扣,证明那户人家特别大气,会被人不断地津津乐道。我姐结婚的时候,姐夫家的酒席办得很是气派,就被我们院子乐道了很久。硬菜之所以是东坡肉和扣肉,这与成渝地处内陆有关,饮食结构中,荤菜还是家畜家禽肉当家。
那两道硬菜小孩子不是特别稀奇,但我倒是挺钟情咸烧白下面的芽菜,很送饭。也喜欢甜烧白里面夹的洗沙(重庆话,即红豆沙)。小孩子最爱的菜是酥肉。一大斗碗酥肉刚端上桌,顷刻间被小孩子一抢而光。不过,那个时候最可怜的是我家姐妹,不会抢。同桌的大人实在看不下去,会在哄抢中招呼其他小孩子留点,或责令抢得多的匀点给我们,但抗议基本是无效的。我自然也觉得委屈,泪眼迷蒙,但是很硬气,一声不吭,使劲克制着,不让盈盈的泪珠滚落。矜持的代价就是吃点亏,不过后来发现,我这半生似乎都在用那种矜持保持的风度捍卫所谓的道。小孩子抢到手的酥肉,通常饭桌上也不急于吃,而是留待下桌子后当零食慢慢享用。这在巴渝地区有一个专用词条——包杂包!
直到现在,我依然沉溺慢条斯理地咀嚼食物、充分享受食物的滋味慢慢溢出的过程。即便是白面馒头,亦能吃出阳光沉淀于作物的麦香和淀粉与唾液作用产生的甜。
在伯伯家做客,我喜欢坐安置于长廊上的位置,长廊敞亮,又透气。泥地打扫得很干净,淡淡的黄色,看着暖暖的。
5.
午饭后,母亲和婶婶他们便要回家。我在跟母亲回去或跟父亲他们留下之间纠结,主要原因是不习惯在外留宿。纠结在刚建立起感情的小伙伴儿不舍的挽留助力下,天平便向“留下”的一方倾斜。
冬天,热闹过后,会觉出冷。附近的客人散去,收拾完,大哥便捧一个烘笼给爷爷。伯伯拿出自己珍藏的烟叶。那时候父亲已经不抽烟叶了,抽纸烟。爷爷一边跟二公说话,一边裹烟。那烟丝和烟叶金黄金黄的,都是伯伯自己种植晒干并留用的。爷爷有一杆长烟杆,他漫不经心地裹烟、装烟、点烟以及悠悠然吸烟的过程,让时光显得特别冗长而沉静。
我父亲称呼伯伯为大哥,兄弟感情甚笃。伯伯唤我父亲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充满无尽的长兄情绪。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吸烟。
客人临走时,伯伯通常会送一些自己编的竹器。下午没事,陪着客人说话也可以做做手工活儿。二公和伯伯编竹器,只听篾条在他们手里哗啦哗啦作响,双膝间的竹器一点一点成型,伯伯是个能工巧匠,编的筲箕、晒匾和背婴儿的背篼样样都精巧耐用。
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像现在的下午茶时分,大哥他们又开始摆桌子,传菜的人用托盘将一碗碗热腾腾的酒酿丸子送到桌子上。这也是老家的习俗,叫打腰台。打腰台是重庆俚语,书面语叫方言,指的是区别于标准语的某一地区的语言。细细揣摩方言,其实非常贴切生动。打腰台,腰,即中间的意思。台,就是垫起来,高出地面。打腰台即是在两个正餐之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胃)。
留下来歇夜的,大多是至亲或远途而来的客人。那个年头的条件,在亲戚家留宿说方便也方便,说不方便也是真的不方便。
说方便,因就在主人自家屋头住。那时人心古朴,把家里最新最干净的被单换上,把条件最好的房间让给客人住。不像现在,客人住客房。
说不方便吧,是因主人太热情周到,细致到让客人心生愧疚。晚宴结束,收拾了餐桌,但伯伯一家的忙乎还没结束。伯娘和大嫂在厨房烧几锅热水,把家里新毛巾拿出来。堂兄堂姐各自端一脸盆热水搁在盆架上,拧了毛巾按辈分或老幼挨个递给客人擦脸,过一家人又换一盆水,再重复拧毛巾再换水,直到所有的客人都擦完脸为止。我年少时也干过这种活儿。堂兄则跟在堂姐后边,将洗脚盆搁在客人脚下供其洗脚,并在板凳上搭一条揩脚帕……
客人就寝前的事儿就绪后,伯娘一家人又开始安排住宿。
我自然是跟堂嫂的女儿一起睡。那时候两个堂兄都成家了,伯伯在木楼侧面修了石头房子,大堂兄一家五口便住在新房。按理说,新房子敞亮,年轻人住的地方更有活力,更讨喜。我却喜欢伯伯木楼上的房间。清晨醒来,摇步床前,衣袂飘飘,云鬓半偏下堂来。雕花的窗下,斜倚栏杆,晨风拂过,心绪何等婉约?
6.
流年似水,再回首,往昔恍若南柯一梦。
两年前,在姐夫的生日宴上遇到堂兄堂嫂,他们两鬓斑白,让人心酸。大哥脸上密布着细细的纹路,他清瘦,脊背稍显佝偻,俨然记忆中的伯伯。大嫂亲切地唤我的名,依然是从前的样子,只唤最后那一个字,就那一声轻唤,令往事翻箱倒箧而来。
我问:“大嫂,伯伯的木楼还在吗?”
大嫂笑着回:“木楼没拆,还在,你回来住嘛!”
城市化进程中,多少老宅被林立的高楼取而代之。大嫂不会知道,她那句话对我而言,是多大的抚慰。
他日回,再往古城,花间再见,该与宋·王千秋《石城吊古》同:“兴与废,几今古。夕阳细草空凝伫。”
在新型城镇化建设过程中,为优化管理,古城也沦为消失的场镇之一,此度关心未免。古城那么小,一眼可以从街头望到巷尾。古城那么小,小到不经意间便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谨以微言,寄与往事。
想着往后,有人从这单薄的字里行间觅得隐隐绰绰的踪迹,悲欣交集处,双眉最现愁深浅。
2020.12.30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