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抉择
又一次接到芝兰来电,正准备脱衣睡觉的瑞浩打开手机,瞧了瞧了身边熟睡的妻子,神色慌乱,将音量调低,悄悄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穿过客厅,来到走廊。瑞浩生怕听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右手不住颤抖,把手机贴近耳边,手机那头传来绝望凄怨的微弱声音。瑞浩默默听着,脸色由青变紫,又由紫变酱。细密豆粒般汗珠从凸起青筋的额头渗出,嘴里轻轻“嗯,嗯”地答应着...已是子夜时分,幸好妻子进入梦乡。瑞浩与芝兰通话,唯恐惊动了枕边人。瑞浩关掉手机,心中涌起丝丝甜蜜和惊喜,同时又陷入了极度愧疚和恐惧。三个月前,芝兰给瑞浩打来电话,告诉瑞浩自己在武汉协和医院检查,结果是癌症晚期。在儿子强烈恳求下住进了协和医院,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上瑞浩最后一面。瑞浩得知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时无法接受,极为悲痛,在电话里极力安慰芝兰。这是芝兰与瑞浩分手三十年来首次主动联系。瑞浩不敢满足芝兰这最后唯一心愿,没有立即从黄石赶赴武汉。他心中满是对芝兰的内疚,不敢跨出可能导致终生无法原谅自己的关键一步!瑞浩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做什么事情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说实在话,三十几年来,为了家庭,为了妻儿,瑞浩极力忘记芝兰,不让芝兰因为常驻心中搅乱自己情感,让自己如常人一样过上平静生活。但芝兰早已融入瑞浩的心灵深处,在夜深人静或寂寞无聊时,芝兰总会出现在瑞浩那块柔软的地方,驱之不散。好不容易这几年心如止水,看穿了世事人生,珍惜与自己相濡以沫三十几年的妻子女儿,了此余生。却突然接到了芝兰的电话,而且是这样一个使他两难选择的电话,令瑞浩既惊诧又惭愧。原来芝兰的心里仍一直装有自己,瑞浩心里犹如平静水面被投入了一块瓦片,一下子泛起了涟漪,百感交集,潸然泪下,过后又惶恐不安,无所适从。其实,自从与芝兰分手那一夜之后,芝兰在瑞浩生活里已经远去,甚至芝兰到底长啥摸样也模糊不清。睡在床上的瑞浩翻江倒海,辗转难眠,本已淡忘的记忆碎片不断在脑海中快速拼接、复原,定格,一幅幅与芝兰交往画面又清晰了起来。红星中学是红星钢铁厂子弟学校。瑞浩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黄石分院,分配在红星中学任教语文,担任初二年级班主任。刚踏入教育行业,瑞浩雄心壮志,对前途充满了期待,工作特别投入。父母是红星钢铁厂正式职工,瑞浩与父母住在一起,家与学校相距较近。班上有一个叫刚子的学生,他是厂区周边湾里人。自学期开学以来,课堂上神思恍惚,注意力不能集中,成绩急剧下降。瑞浩私下找刚子谈过话,刚子答应要集中精力听讲,但瑞浩感觉到刚子听讲同时,时而露出痛苦表情,情绪一下又低落下去。这令瑞浩非常焦虑,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原来成绩好的学生不断进步,一旦这样的学生成绩有波动,老师都会想尽办法找出原因,遏制成绩下滑。瑞浩想通过家访,走进刚子内心世界,再对症下药,寻求解决之法。放学后,瑞浩老师在刚子和同湾另外两个同学陪同下走在去刚子家田间小路上。小路两边是一丘丘水田,水田里是插上了两周的早稻秧苗,秧苗正处于分蘖阶段。西斜太阳照射过来,光线擦着禾苗,穿过间隙,轻轻洒在水面,闪烁细碎光芒。分蘖时的禾苗在充足光照下洋溢蓬勃生机,绿意盎然。好一派田园风光!过了田畈,又上坡经过一片菜地。一畦畦菜地上规划有致,三三两两男女在除草、浇水、施肥。菜地尽头便是刚子住的村落。村落背靠巍巍青山,山下一幢幢农舍,土砖青瓦,依地势而建,错落有致,别具特色。几条泥巴路或宽或窄,或直或曲,连通各家各户。大山深处不同方向汇集的溪水涌入村落侧旁排洪港沟,清澈透明,时缓时急。偶尔碰到枯枝乱石,溅起细小白色浪花,跳过障碍物又与身边碧水汇聚,向港沟下游流去。村里人在港沟边沿安顿一些笨重石块,蹲在上面洗衣洗菜。刚子两位同学与瑞浩老师告别后,老师在刚子引领下向刚子家走去。屋内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女青年。刚子指着瑞浩,远远喊道:“姐,这是我老师,来家访的。”刚子姐满面笑容,对瑞浩说:“哦,老师,辛苦你了!”把瑞浩请进屋内,搬出一把老式靠椅,“老师,坐吧!”瑞浩忙不迭坐下。刚子姐又麻利从温水瓶倒上一杯热水,递到瑞浩手中。刚子姐有条不紊,疾徐合度。瑞浩见刚子姐接人待物,礼节周到,心中感佩。瑞浩向刚子姐说了刚子在校情况和家访目的,希望家长能协同老师做好刚子工作。姐姐支开刚子,向初次登门的瑞浩老师说:“刚子原来是个优秀的孩子,成绩也蛮不错。只是年前寒假亲戚有个表姐不慎掉落水塘淹死了。刚子与表姐交往密切,感情好。表姐的死对刚子打击很大,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刚子小小年纪陡然觉得人活在世上没甚意思。刚子因为表姐生了一场大病,从此郁闷寡欢,也耽误了学习。”瑞浩听得呆了,原来刚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少年。瑞浩对刚子姐说:“刚子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中间竟然还有这件事,是我当班主任的失职了。正如你刚才说的,刚子心里这道坎如果迈不过去,对刚子影响会很大。刚子也过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能从心里阴影走出来。成绩一旦掉队,追赶上来却很难。”刚子姐急了,问道:“那老师,我们该怎么办呢?”瑞浩回答说:“先从消除他心里的阴影入手,只有他彻底走了出来,后面工作就好做了。我多抽些时间跟他补补课就可以了。”刚子姐说:“刚子与表姐年龄相仿,是不是早恋了?陷得这么深!”瑞浩说:“应该不至于吧,这个年龄段的男女生只是好感而已。”交谈中,瑞浩知道刚子姐名叫芝兰,读过初中,本可读高中。父母是地道农民,认为女孩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寄希望于刚子,只要刚子读书有出息,才可光耀门庭。芝兰也很知足,村中与自己同龄女孩大多连小学都没毕业就辍学了。父母在芝兰几岁时就与她订了娃娃亲,未婚夫是十里之外的贵生,一个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男人。这种男人被大家认为本分可靠,是踏实顾家的好丈夫,令人羡慕。芝兰觉得父母开明又疼爱自己,对父母心存感激。芝兰第一次给瑞浩印象深刻:一个农家女孩,能体贴父母之苦,顾念姐弟之情。温婉淑雅,莺声燕语,沟通顺畅,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舒服极了!瑞浩对芝兰不说一见钟情,起码有相见恨晚的遗憾。瑞浩是教师,也算得上是个文艺青年。写一手好文章,曾有几篇报道在市级刋物发表;他热衷楚剧,是县楚剧团谱曲填词特约作者。他还会拉二胡,《二泉映月》拉得曲调悲伤,意境凄凉,如泣如诉,余音回旋,令听众伤感得泪水涟涟。而芝兰喜欢唱歌,音色明朗,音质优美。对音乐共同爱好,让两个年轻人心生倾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刚子经过瑞浩芝兰引导,迅速走出阴影。学习在瑞浩辅导下,成绩快速提升。刚子视瑞浩如亲人,看到芝兰与瑞浩亲密无间,年少的他知道两人处于热恋之中,帮忙传递书信,充当联络员。刚子内心渐渐把瑞浩看成了准姐夫,对真正的贵生姐夫心生厌恶,抛诸脑后。上世纪七十年代,思想封闭。两情相悦、自由恋爱不是缔结姻缘主旋律,普遍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芝兰这种有“夫”之“妇”和另外一个男人相爱会被人们视为道德败坏,有伤风化。芝兰是个倔强的姑娘,瑞浩学识和气质深深吸引着她,让她沉沦爱情无法自拔。为了追求自己人生幸福,她置父母的婚约而不管不顾,明明知道前路艰难,刀山火海,她仍奋不顾身,宁愿以身犯险。当年《少女之心》被官方宣布为禁书,理由是它描写了青年男女性爱细节。不能示之于众的禁书,年轻人却私底下疯狂传抄传阅。谈情说性,公众场合,人人讳莫如深,畏之如虎。芝兰将手抄的《少女之心》与瑞浩阅览,两人脸红心跳,却越看越投入。两个年轻人自由恋爱,终于在两个家庭引起了轩然大波。芝兰父亲老实固执,觉得女儿败坏门风,总感觉背后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家女儿嫌弃咱乡下老实人,另攀吃商品粮的高枝,戳得他脊梁骨阵阵寒颤。更愧对走了十几年的老亲家,没脸见人。芝兰对父亲从原先的感激逐渐化成了怨恨,敢怒而不敢言。瑞浩父母则认为儿子与一个乡下丫头片子谈情说爱,是在自毁前程。母亲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差没有上吊了,强烈要求儿子与芝兰分手。爱情之舟眼看就要折戟沙海,芝兰与瑞浩都倍感压力,想尽办法维持关系。夜晚,月明星疏,芝兰邀约瑞浩在村落后面半山坡见面。半山坡是两人约会的老地方,距芝兰家湾子不及半里路程,而距离瑞浩学校最少也有三里之遥。半山坡与芝兰湾田地阡陌相连,芝兰轻车熟路,因此先到。时间接近九点,周围寂寥空旷,瑞浩迟迟没到,芝兰坚持等候瑞浩。她时不时侧耳细听,希望有脚步声传来;时不时借着月光眺望,企盼有身影出现。半小时后,瑞浩才匆匆赶来,行色慌张,气喘吁吁。芝兰急忙上前,焦急询问:“瑞浩,是不是你妈又不许你过来?我也是躲着父亲偷偷跑出来的啊。”瑞浩惶恐,拉起芝兰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芝兰感觉瑞浩胸部心跳加快,“呯呯”作响。芝兰顺势牵住瑞浩的手找到一块平坦光滑青石板坐了下来。芝兰紧紧依偎在瑞浩怀里,望着那一轮发出清辉的圆月,幽幽地说:“瑞浩,你说我们两人能不能像那轮月亮那样圆圆满满?”瑞浩回答道:“应该...可以吧。”瑞浩抱住芝兰柔软的身体,嗅着芝兰的体香,刚才的惊魂慢慢平复了下来。芝兰如同出水的白莲,不染尘埃,娇嫩纯净,令人怜爱。瑞浩在芝兰的询问中,也将母亲威逼抛在九霄云外,享受眼前片刻甜美。芝兰得到瑞浩的肯定,平日早就将一颗芳心暗许了瑞浩,轻轻地向瑞浩表明心迹:“瑞浩,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千万莫辜负了我啊!”瑞浩慌忙用手遮掩芝兰的小嘴,叫她别乱说。芝兰瓣开瑞浩的手,昂起头,眼泪汪汪:“要说,偏要说!”瑞浩喉管发涩,心口生痛,把芝兰抱得更紧了,几乎要让两个身体融化为一体,永不分离。《少女之心》是一剂精神鸦片,凡看过它的少男少女都会对男女性爱充满幻想和神往。吸食过这种鸦片的芝兰和瑞浩在这种令人陶醉的情境中,哪能经受住诱惑,越过红线,上演了一出巫山云雨大戏。野外草地上,他们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水乳交融,偷食了禁果。让瑞浩万万没想到的是下身一点精华横冲直撞,狂奔直达芝兰暖宫,竟然孕育了爱情结晶,喜结珠胎,还是一个传承香火的麟儿。妻子翻了一个身,瑞浩把遥远的思绪拉回现实,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满足和放松。妻子翻身面对瑞浩,又沉沉睡去。瑞浩看着妻子那恬静的脸庞,听着那均匀的呼吸,一件件往事,又袭上心头。自从与芝兰发生一夜情之后,瑞浩被学校安排进市教育学院为期一月的培训,结束后任教初三年级语文,又担任班主任。开学工作,紧张而忙碌,实在抽不开身去探望芝兰。他只好叫来刚子,了解芝兰近况。谁知刚子怨恨地嚷道:“我姐早嫁人了!”说完,忍住泪跑开了。“嫁人...嫁人...怎么可能?”呆若木鸡的瑞浩蒙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内心不断呐喊:“芝兰,芝兰,你不是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的吗?怎么这般绝情,说嫁人就嫁人了呢?你为什么要负了我们的爱情啊?”持续半年之久,他总是低头叹气,心里悲愤、悲苦。他不敢又不可能去当面质问芝兰,只能自艾自怨。瑞浩母亲静等儿子用时间疗去伤痛。春节一过,母亲张罗着找二姨给瑞浩介绍女朋友。二姨一天来到瑞浩所在红星中学,把瑞浩叫到偏僻处。“瑞浩,听说你谈一个乡下女朋友把你甩了,嫁人了?”二姨故意往瑞浩结痂伤疤撒点盐,让瑞浩怨恨芝兰,迁怒芝兰,希望能从心里抹掉芝兰的音容笑貌,重新开启一段爱情。二姨见瑞浩不做声,晓得瑞浩矛盾。去恨一个深爱的女人,是多么残忍,是多么痛苦的事啊!二姨开导瑞浩:“姨不了解你女明友是什么样的女人,既然她能这么轻易说嫁就嫁,可以看出她心里未必只装下你一个男人。别傻了,苦了自己,不值得。”二姨顿了顿,见瑞浩还是不说话,却可以看出心里有点活动。赶紧把话引入正题,“姨给你相中了一个好姑娘,是县城中学老师,也是师范毕业,年龄比你小三岁。人,我看了,漂亮,又有气质,与你般配。当然,我说了不算,还是要你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如果对眼,你们就谈下去。可以不?”瑞浩仍不作声。二姨老练,瑞浩第一次不会轻率答应。她可以等。之后,二姨将情况反馈给瑞浩母亲,两姐妹合计,仍然由二姨出面。过了一周,二姨又找到了瑞浩,反复劝说,瑞浩见二姨诚心诚意,自己又到了适婚年龄,芝兰远嫁他乡,已为人妇,与芝兰结琴瑟之好的希望化为泡影,勉强答应了二姨。男人是感性动物,如贞妇那样贞烈的男人毕竟不多。瑞浩见了二姨介绍的中学女老师,心情开朗多了,一扫昔日满脸阴霾。女教师名叫洁茹,诗意般名字,人如其名,洁身自爱,性格绵柔。几个月相处下来,洁茹替代芝兰,占据了瑞浩那本就不太大的心。红星钢铁厂位于城南十五里,书来信往,刺激浪漫,读着对方滚烫的情话,心就像鸟儿一样飞到了另一方身边。洁茹抄写汉乐府一首,寄与瑞浩,大胆表白:“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两人感情犹如插入50℃热水温度计,红色汞液节节攀高。瑞浩常常将芝兰与洁茹对比,洁茹如同阳春白雪,而芝兰却好似下里巴人,芝兰纯清而略露土气,洁茹则高贵优雅。权衡再三,还是洁茹适合做终身伴侣。瑞浩终于明白了母亲良苦用心,姜还是老的辣,父母眼光长远!婚姻不说要门当户对,最起码男女双方要有共同语言,也就是现在流行的“三观”接近。瑞浩和洁茹就这样迅速步入婚姻殿堂,父母为他们举办了隆重婚礼。结婚后一年,女儿出生,又为这个家带来了无尽快乐和欢声笑语。几年后,由于瑞浩表现出色,被市级日报社跨行调离红星中学,成为市级日报一个栏目的副主编。父母年纪大了,退休后与瑞浩一家生活一起。洁茹教书之余尽心侍奉好公婆,让瑞浩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瑞浩连年升迁,功劳薄上也有洁茹的贡献啊!近几年,洁茹和瑞浩送走了一双白发老人。女儿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好工作,结婚了,生育了两个好外孙。三十几年来,瑞浩与洁茹一路相持相扶,其乐融融,幸福满满。瑞浩唯一遗憾的是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二十几年前,瑞浩年轻气盛,以事业为重,遵守双职工只生一个孩子计生政策,没觉察有什么不妥。随年龄增长,岁月年轮进入五十以后,外孙“外公,外公...”的一声声叫唤,陡然把瑞浩惊醒。一个“外”字听起来特别刺耳难受。中国人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家都说女儿也是传承人,可女儿终究是別人家媳妇,瑞浩住在女婿家,心里别扭不自在。今夜,芝兰打来电话,得知他和芝兰竟然有一个共同的儿子。瑞浩心潮澎湃,难抑兴奋。苍天开眼了啊,让我老来得子!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瑞浩一时高兴,手舞足蹈,带动蚕丝被,惊动了妻子。妻子打着呵欠,嗔怪道:“还不睡觉?这么高兴,捡到金元宝了?”过了会儿,紧挨瑞浩又睡了过去。“何止是捡了金元宝!”瑞浩心里默默回怼妻子。三个月前,芝兰叫瑞浩赶到武汉见面。瑞浩面对一边是远去的初恋情人急切企盼,一边是相知相爱几十年且恩爱如初的结发老伴,瑞浩不忍作出决定。他知道,无论迈出什么步伐,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两个女人总有一位要受到致命伤害。他太难了,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维持现状,不作抉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这只漂泊无依的小舟啊,自由自在,不受情感羁绊。现在不同了,儿子的出现,彻底击溃了瑞浩所有执念。望着又进入深睡眠的妻子,他在心中叨念:对不住了,洁茹!瑞浩第二天没有与洁菇打招呼,也没有携带行李,趁天色微亮,匆匆赶赴黄石北站,搭乘城际列车奔向武汉协和医院。列车抵达武汉站,又几经周转,瑞浩终于到达了协和医院住院楼。芝兰住在八楼重症病房,瑞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坐上电梯,一路跌跌撞撞,接近芝兰病房。还没等他停歇喘一口粗气,远远看见三个人在一个护工的引导下,从芝兰病房推出一张病床,白色床单覆盖病人整个身体,行走在走廊里。病床从身边经过,有个年轻人回过头瞥了他几秒钟,又急急掉转头,扶住病床,朝走廊尽头太平间方向走去...与年轻人对视一刹那,瑞浩读出了年轻人眉宇间那股英气,与当年自己是何等相似啊。瑞浩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预感在心头涌起,“莫非...”他不敢往下想了,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幸亏右手紧紧抓住走廊椅子的靠背,没让整个身子滑落在地。迷茫中,其中一个中年人突然转身快速向自己走来,瑟瑟地把一封信递到自己手里:“瑞浩老师,这...是我...姐...给你...的信!”说完匆匆地去追赶驶向太平间的那张病床,唯有那位身材矮小,背脊微驼的老人默然无声,一直推动病床向前……瑞浩循着行驶的病床抬眼望去,前面白茫茫一片,墙,衣服,病床,床单,一片白色海洋,刺得他那一双老眼发痛。瑞浩又累又急,就势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才缓缓镇静了下来。他打开信封,信纸上那熟悉的娟秀字体映入眼帘。亲爱的瑞浩,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你。三十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因为我的不辞而嫁。据刚子说,那段时间,你总是不快乐,总爱发脾气,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出嫁之前发生了些诡异事件,到今天仍是一个谜。据我妈说,你母亲有一天找到我家,在房里与我爸爸关起房门谈了一个多小时。你母亲走后,我爸对我说:“贵生家催得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嫁过去,早点做个好人家。”我说:“爸,你考虑过女儿幸福吗?我不爱贵生,爱的是瑞浩呀!我生是瑞浩的人,死是瑞浩的鬼!”爸爸听后,一改往日的慈爱,大声呵斥:“你个死妞,脸都被你丢尽了。瑞浩,瑞浩,人家早就不要你了,都上门了,你还蒙在鼓里!”我叫刚子到学校找你,刚子说见不到你的人影。我想,可能真如爸爸所说,你受不了父母压迫,故意躲我,不要我了。我苦苦地等呀等,一个月过去了,毫无你的音讯,贵生家又催得紧,爸爸怕我们谈恋爱的事传了出去对我名声不好。那段时间,他一个人总是蹲在墙角猛地吸烟,一根连一根,不熄火,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屈从于这些无形压力,我一狠心,嫁给了贵生...我好无助呀!嫁给贵生,我一百个不情愿。儿子出生,我左算右算,应该不是贵生的。贵生家三代单传,见有了儿子,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儿子长到三四岁,面相越来越随我,唯有眉宇间不像,多么熟悉的印象啊。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点和你像极了,我更断定儿子是你和我的儿子!老天爷可怜见,让我与你拥有了共同骨血。村里人跟贵生开玩笑,说儿子不是贵生的。贵生本分木讷,硬说儿子是他的。嘴上是这样说,不知他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为了儿子,我与贵生没有再要孩子,我生怕贵生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儿子另眼相看。我自私,这一生心里愧对贵生,但又说不出口。瑞浩,你可以想像,儿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父亲老实巴交,生活是多么紧巴巴呀。儿子读书随你,成绩确实是好,可命不好。高一时,贵生在工地干活,砸伤了腰。干不了重体力活就拿不到高工资。儿子高一没读完就去沿海打工,没学历没技术的儿子走了贵生老路,辛苦得很。我没能力让我们儿子过上好生活。我心痛呀!刚子上了大专,找了份还过得去的工作。我通过刚子了解了你的情况。你有家庭,有女儿,我不便联系你,打搅你。我,将油干灯熄,走到生命尽头,这世上唯一让我牵挂的是儿子。两个月前,我给你打电话,希望见最后一面,将儿子托付给你。我也知道你难,你有家,有老伴,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你没来武汉,我不怪你。但儿子是你的,我希望他能认祖归宗,但后来一想,就你那个性格,太难了。对贵生也不公平,贵生晚年将依靠谁?如果儿子离开他的话。儿子不能认祖归宗,也该让你知道,这世上你还有一个儿子。我不能太自私,你有权知道。如果有缘,你和儿子也能像其他父子一样相认,相知,甚至承欢膝下,你能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刚子晓得这中间的曲曲折折,但儿子不知道这一切。我想这一生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你,只好留下这封信,交待刚子以后有机会转交给你。好在儿子已结婚成家。如果你不能与儿子相认,请不要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让他尽心去孝敬他的父亲——贵生!将死之人,不愿因为我,让世上最亲的两个男人——你和儿子,都纠缠不清,痛苦不堪。瑞浩读完信,把信封和信纸紧攥在手,贴在胸口,老泪纵横。他盯着太平间方向,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喊:芝兰,芝兰...
柏才坚,1965年1月生,黄石开发区黄金山一小数学教师,平时爱好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