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阔 精神永存
人生天地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知识之获取、心智之养成,多赖良师,老师是知识意义上父母。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湖南农村家家户户都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可见老师地位之崇高。我自小在湖南湘阴穷僻壤,父母皆文盲,今天之所以能有些微成就,完全是各个学习阶段的老师,特别是研究生导师夏一成先生的栽培之德。
我于1983年从湖南财经学院考入云南大学经济系,拜在夏一成先生门下读硕士研究生,成为开门弟子,亲炙先生教诲,凡三年有余。毕业后,在云南工作了二十年,也经常回校看望先生,看到他老人家精神矍铄,老而弥健,特别开心。我们为先生做过八十岁、八十五岁、九十岁、九十五岁和一百岁的大寿,期待着先生能够陪伴我们继续度过一百一十岁、一百二十岁……不料先生偶染小恙,于今年8月3日住进医院,延至9月2日病情突然恶化,9月4日驾鹤西去,享年一百零一岁。我一直不能接受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这些天来一直恍恍惚惚,直到最近几天才稍微定下神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回想先生的慈爱的笑容和生平种种,努力地理清自己的思绪,觉得有必要为先生写篇短文,寄托不绝之哀思。
早年求学 中年坎坷 晚年研学
先生于1919年9月3日出生于湖北应城一个诗书世家。其父是当年在武汉三镇享有盛誉的“武汉市三个半聪明人”中的“半个”夏维刚先生。先生身为长子,幼承庭训,既受旧式私塾教育,深受传统文化“温良恭俭让,仁义理智信'的熏陶;又上了新式中小学,接受现代科学思维训练。1939年19岁的先生考入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兼教授即是著名的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后因时局,先生先在恩施一带求学,继辗转至昆明,进入西南联大经济系(商业系)学习。西南联大实行走班制,原北大、清华和南开三个学校的著名经济学教授,如陈岱孙、赵乃抟、周作仁、秦瓒、伍启元等,都开有专业课,同学们可以凭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听哪位教授的课。当此国家存亡危难之际,学生们谨守刚毅坚卓之校训,刻苦学习,校风亦自由开放。杨武之教授自己写错了字,坚持在黑板上抄写一百遍;杨振宁则大胆质疑爱因斯坦等等。先生在西南联大获益良多,1943年毕业后进入当时的中央银行工作。据先生讲,当时他业余涉足外汇掉期,颇有斩获。
工作四五年后,自费去欧洲留学,别人都是坐轮船,先生因为积蓄颇丰,是坐飞机去的。本来计划经法国到英国上学,但当时中英已建立了外交关系,而他当时持有的护照还是国民党政府签发的,所以无法到达英国,只好留在了法国,并进入法国巴黎大学法学院学习。
1950 年底,先生回到北京并进入华北革命大学学习。先生说“我们出去过,而新政府又刚刚成立,新政府要认识我们,我们也要认识新政府,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所以我就进入华北革命大学学习,在此期间,了解到中国共产党一心为民的作风。”
1952年,华北革命大学毕业后,先生被分配到了石油管理总局,负责粮食部门的相关业务。1953年,因挂念远在昆明的亲人,先生向单位提出回昆的请求,但要调回昆明谈何容易,要回昆只能先到中共中央西南局(在重庆)报到,报到后,先生被留在了西南合作干部(专门)学校任教师,在重庆呆了一年多后,才于1954 年回到云南,并被分配到隶属于供销系统的云南省合作干部学校教书。“说是学校,其实是训练班,专门对系统内部的干部进行培训”,先生说;后来又因历史原因,云南省合作干部学校变更为云南财贸干部学校,办公桌没有变,教书没有变,但牌子却变了好几次。文革期间,先生携老母妻儿下放云南思茅,备尝艰苦。先生的母亲为儿子担惊受怕,忧病交加,逝于思茅。
文革后,先生在西南联大同学朱应庚教授先期来到云南大学经济系工作。十年浩劫后的云南大学,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尤其缺少经济学方面的人才。朱应庚教授熟知先生才华,极力推荐先生来云大工作。就这样,花甲之年的先生,调到了云南大学任经济系副教授,为 1977级、1978级本科生开设统计学课程。先生曾言,“云南大学是 1978 年恢复的经济系,当时青黄不接,所以调我来救急。”1983年,先生领衔申请到经济统计学硕士点,担任硕士点第一导师,我和赖坤洪于1983年考上先生的研究生,有幸成为开门弟子。在他 65岁时, 作为云南大学经济系教授退休,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带研究生直到 90高龄。
悉心育人 潜心科研
每个人的命运都离不开时代的影响。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就在于,在精力最充沛、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却身不由己陷入一场接一场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很多人甚至因此过早地失去了生命。先生以花甲之年,迎来劫后余生的科学春天,“老牛自知桑榆晚,不用扬鞭自奋蹄”,以极大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投入到教学和科研中。
先生秉承西南联大的教学作风,并不喜欢灌输式的教育。上课时只是简要地讲一下内容,对可能的疑难点做一些必要的提示,然后布置一些参考书目,剩下的就看学生的主观能动性了。真正体现先生智慧的,是那些看似无心的闲谈。先生学贯中西,腹笥深厚,或中文或英文,或古诗或西谚,有时似敲山震虎,有时像取瑟而歌,初听之下如云山雾罩,不知所以;离开后一路上还在蒙蒙查查,突然灵光一闪,如醍醐灌顶,快然不可自抑。对先生的敬佩,油然而生。
对学生的论文指导先生也有自己的原则和不二法门。首先是不干涉学生的选题,只要你感兴趣的跟专业相关的都可以写。这对学人的自由成长非常重要。还有就是先生仿佛有一双透视眼,总能知道学生论文的关窍所在。他听完你的思路之后,总能在切入角度、分析逻辑、材料运用等方面画龙点睛,引人豁然开朗。
作为云大经济系统计学科的创始人,先生由于真正开始研究的时间太晚,著述和论文并不多,但篇篇精华、字字珠玑,对统计科学的发展和经济实务的指导,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先生曾出版译著、专著五部。
一、(匈)帕尔·科夫斯(Palkoves),《指数理论与经济现实》[M],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1990。夏一成、刘运哲、 胡伏云,译校。
二、夏一成、金维璞、吴健安,《统计学原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1。
三、夏一成,《简明统计学读本》[M],昆明,云南人民 出版社出版,1984。
四、夏一成、肖传桂,《国民经济统计学》[M],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
五、夏一成、马骏、俞光斗,《统计学》[M],云南大学 出版社,1992。
其中,《指数理论与现实经济》、《统计学原理》和《简明统计学读本》三次获云南大学优秀科研成果奖。
我有幸参与了先生组织的《指数理论与经济现实》翻译工作。由于当时忙于公务,所做的工作并不多,至今想起来依然十分愧疚。
论文方面:
夏一成先生先后在《思想战线》、《经济问题探索》等 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 10 余篇,其中“试论工业生产效益” 一文,获全国统计论文三等奖;“试论国民生产总值及其相关指标”一文,获云南省政府优秀论文奖。
由于先生的学术贡献和社会影响,先后被推举担任中国统计学会理事、国际贸易学会理事,云南统计学会副会长,国家统计局全国统计教材编委会、云南省教授副教授资格评审委员会委员。
先生1992年和1994年被评为云南大学优秀共产党员。并入选《云南当代经济学者》。
刚毅坚卓 慈爱豁达
先生早年顺遂而中道坎坷,其间种种,非常人所能堪。先生秉承西南联大“刚毅坚卓”之精神,遇横逆之来而不怒,遇变故之起而不惊。每当艰难困苦难以忍受之际,先生总在心里默念:“我是夏维刚的儿子,我不能给父亲丢人,我是夏维刚的儿子,我不能给父亲丢人”。下放思茅,老母亲忧病交加去世。当地条件艰苦无法安葬,先生想着日后也要带着母亲的骨灰回昆明和父亲合葬,含着眼泪架起一米多高的柴禾堆把母亲安放在上面焚烧,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又强忍着悲伤,细心地把老母亲的每一点骨殖收检起来。老伴田纯师母八十六高龄去世,先生看似若无事地劝慰着家人亲友学生,等老伴入炉火化的时候,突然不可抑止地嚎啕大哭,长达十几分钟。
如果说先生的刚毅坚卓来自于西南联大的熏陶,那么他老人家的慈爱豁达与其自幼的修养分不开。先生在他百岁寿诞之期曾经给我们背了一首古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先生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但从他怡然自得的表情,我感受到先生总是看到人生美好的一面,把人生看作一段不断发现美、欣赏美的旅程。
先生总是从善意的角度去看人理解人,也总是热心地去帮助人。先生经常引用一段古文教导我们,“所恶于下勿以侍上,所恶于上勿以使下;所恶于左勿以交于右,所恶于右勿以交于左。”意思是不要拿别人对你的不好来对待其他人。学生们无论是在他跟前学习,还是离开他参加了工作,他总是关心着学生们的一切,身体、工作、爱情、婚姻等等。他记得每一个学生的经历、父母妻子小孩的名字、工作近况……学生们也愿意什么事情都跟先生讲。在先生的教育熏陶下,先生的弟子虽然入学时间不一,甚至在学习和工作中没有什么交集,但作为夏门弟子,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像一个和美的大家庭。
人生五伦,最纯最美最真的是师生之情,因为这种感情不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利益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知识和思想的授受和交流上。先生虽然走了,但我们的脑海里依然保存着先生教给我们的知识,我们依然能体味和运用到先生的思想和智慧。
先生的仁爱如山之巍峨,先生的学识似海之辽阔。
人生有时而尽,先生的精神永存。
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