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医 3
第八章 一封信
忍凡双手合十:“若不是这位小陈施主已离家六年,恐怕达北城的人见了他都会绕着走。”
陆休看起来有些想笑,我忙道:“不要胡说八道。大佛寺怎么回事?哪来的钱翻新?”
“都是诸位施主捐赠的香火钱。”
我想到那个小和尚势利的嘴脸,气道:“还好意思提香火钱?你如今架子可真大,只有捐钱的才能见到你是不是?”
“我佛慈悲,没有香火钱,寺庙如何维生?”忍凡道。
我一听更是火大,又拍了他一把:“你现在倒是能说会道的,那你也不能昧着良心敛财啊!堂堂一寺住持,竟胡乱指点别人去挖死人!”
忍凡一愣:“什么?”
“有人来你寺中求财,你告诉他们某片地里能挖出财宝,是不是?”
“我——”忍凡一下子满脸通红,倒让我想起以前欺负他时他讷讷结舌的样子,“我只是随口打发他们——你方才说,他们挖出了死人?”
“可不,足足挖出来九具!”
忍凡呆住了:“这——”
“你老实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信口开河——”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吗?你肯定是受人指使的!”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忍凡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告诉你,我现在可是钦臬司特使,正在追查杀害这九人的凶手,你若不交代,我就把你关到牢里去!”我像以前一样吓唬他。
忍凡立刻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阿弥陀佛……你竟当了特使……”
陆休扬扬眉,我颇觉尴尬,又拍了忍凡一把:“你都能当住持,我怎么不能当特使?少废话!快点招来!”
忍凡重重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年前一位香客给我的,说只要我想办法指使他人去挖这几处野地,他就给我寺捐赠白银五十两。可是佛祖在上,我真不知道地里有什么,否则,哪怕给黄金万两,我也不会让人去做这种事!”
陆休接过信来,我也凑上前一看,信的内容很是简单,总共列了七块野地的详细位置,包括发现九具尸体的那五处。
“那个香客是什么人?”我又问。
“他——也不曾说过自己的身份,不过衣着富贵,谈吐文雅,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倒像大京人。”
“大京人?”我和陆休互望一眼,这案子竟和大京有关?
除此以外,忍凡再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陆休翻来覆去看着那封信,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眼神越发奇怪。
我见他如此,也拿过信来闻了一下,发现纸上有股淡淡的药香。
陆休想了想,道:“大师,这封信可否让我们带走?”
“自然可以。”忍凡忙道,还是一副懊恼的模样。
冬日天短,等从大佛寺出来,已是暮色苍茫。我带着陆休回到家中,小烟正在做晚膳,我便先张罗着给陆休腾一间空房。
等收拾妥当,陆休又取出那封信,撕下无字的部分,折好塞入信筒中,将鸽子放飞。
我有些疑惑:“你这是给谁发信?”
“阿妙。”
我恍然大悟:“哦,此信药香扑鼻,写信之人一定与医馆有着莫大的关系;忍凡说带这封信来的香客是大京口音,说明这很可能是大京的医馆在搞鬼,你是想让阿妙辨别这信纸是哪家医馆的。”
“不错,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半年你对断案并未生疏。”陆休笑笑,忽然又皱起了眉,伸手按压着自己的额头。
我讶然道:“你这头痛症还没有好?”
“嗯。”陆休闭起眼睛,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不过发作的次数少了些。”
“可我看你这样子,似乎发作时反而疼得更厉害了?”
“没事。”陆休按压了一会儿,终于放下手,睁开眼睛。
“次索教的毒未免也太过霸道,这么久了还不见好转。你一直没去看过大夫吗?”
“看过,但大京的大夫都没听说过能控制人行动的毒,所以也无法对症下药。”
我一下子想到一个人:“这里有位梅大夫,对付疑难病症很有心得,甚至能让我娘亲多活一年,能将劳槐身上的黑毛基本除净——”
“劳槐?”
“对,就是我入司后跟着你办的第一起案子,那个浑身黑毛的人。”
“我记得,这位大夫居然可以治好劳槐的怪病?”
“是啊,我也很意外,那天恰好碰到劳槐,才知道他现在已和常人无异。”
“这样说来,确实很厉害。”
“是啊!明日我带你去看看。”
“好。”
第九章 祛毒
次日,用过早饭后,我们便去了金善堂,一进门,就见梅破腊稳坐当中,面前排了好多病人。大家都是来求诊的,我们也不能直接上前,只好排在人群后面,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这一排,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轮到我们,其间,始终有病人源源不断地进来。
梅破腊抬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忙问:“陈大人?你哪里不适?”
“梅大夫,我好得很,这位是我的朋友陆休,他总是犯头疼,烦请梅大夫诊治。”
“陈大人客气了。这位陆——大人,请探手。”
陆休却并未将手放在脉枕上,而是说:“梅大夫一直水米未进,太过劳累,我并非急病,梅大夫可先用膳,然后再为我把脉。”
梅破腊笑笑:“我坐诊时不用午膳,等晚上再吃也不迟。陆大人请探手。”
陆休听他如此说,便依言伸出手来,一边向他大致讲述了在次索教圣林中毒的经过。
梅破腊听闻陆休是在萨布寮中的毒,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号完脉后,又细细看了陆休的眼睛和舌头,我被他的动作弄得紧张起来,生怕听到他说“此毒无解”。
“水叶,备针;井橘,乙字号祛毒汤。”
梅破腊话音刚落,堂中两位药匠打扮的女子便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按他的吩咐忙了起来。
我心中一定,看来此病有得救。
梅破腊又对陆休道:“祛毒汤需一个时辰才可备好,陆大人请稍作等待。”
陆休点点头,道过谢后,我们让到一边,梅破腊又继续为后面的人诊治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喊:“陆大人!陈大人!”
循声望去,原来是劳槐。他穿过人群走到我们面前,又惊又喜:“二位大人,你们都在,这下能好好谢谢你们了!”
陆休端详一番,笑道:“果然基本都已好了,可喜可贺。”
劳槐道:“多亏当时大人替我求情,我才能有今天。二位大人,你们想吃什么?尽管说来!”
“不必,”陆休微笑道,“我们还要在此等候梅大夫医治,你且去忙吧。”
劳槐一愣:“大人这是——”
“小疾而已。”
“啊——没关系,不管是什么病,来了这里就一定能治好,因为梅大夫就是在世神医!”劳槐笃定地道。
我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昨日是否有人来找梅大夫的麻烦?”
劳槐一脸茫然:“找麻烦?不曾有过,大人为何如此发问?”
“昨日我在街上撞见一男子,说自家小儿被梅大夫所害,要去官府告状。”
“哦!昨日梅大夫确实去了趟府衙,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也没说什么。”
“那就好。”我点点头,看来那男子确实是无理取闹,官府自然也不会对梅破腊多加为难。
劳槐又问:“大人,那男子是不是脸上有红斑?”
“正是。”
“果然又是他!那人叫桑四田,孩子桑麻得了重病,梅大夫见他可怜,就为他们免了诊费,桑麻的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谁知好心没好报,有一天,桑麻病情突然恶化,很快就死了,按说病人死在医馆也不是什么奇事,可那桑四田却不依不饶,非说桑麻突然病死是梅大夫害的,二位大人,你们说,他是不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孩子突然病故,难免悲痛欲绝,但怪怨医者却是大大不该。”
“是啊!水叶、井橘不擅与人争论,最后还是我回来才把桑四田赶了出去——原来昨日梅大夫去府衙,是他搞得鬼!”
怪病得治的劳槐变得很是健谈,拉着我们聊个不停,
从他的口中,我们才知道梅破腊是个天马行空之人,他见多识广,医治手段不拘一格,所以能治得了各种怪病,有些老大夫古板惯了,很瞧不上梅破腊这一套,可梅破腊却在病患的口口相传中越来越有名气,金善堂也逐渐成为达北城最好的医馆。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井橘回来对梅破腊说了句什么,梅破腊站起身来,令其他大夫继续坐诊,他则向我们走来,示意我们随他去后堂。
我上次来是在后堂天井见到的梅破腊,其实后堂还有许多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厢房。我们进入其中一个厢房里,厢房靠墙处放着一张窄床,上面铺着淡色的麻布,干净整洁;窄床旁边是药柜,前面放着一个木凳,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梅破腊让陆休坐在床上,喝下桌上的祛毒汤,略等了一会儿,又让他褪去上衣,开始行针。
很快,陆休和梅破腊的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着。
第十章 上门闹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梅破腊终于松了口气,将陆休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下,我一眼看见,有几根针竟微微发黑。
陆休穿好衣服,行礼道:“多谢梅大夫。”
梅破腊神情凝重:“我曾去过一次萨布寮,那里的毒物远非中原可比,方才我也只是尽力克制你体内的毒性,能否根治还不一定。陆大人,这段时间你最好每日来我这里一趟,否则毒物不清,只怕会后患无穷。”
陆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随后,我们按照那封从大佛寺带回的信中所记,去另外两处位置查看,这一看不要紧,竟又发现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其中还能看出死因的,也都是窒息。
这下,受害人数达到十二人,我们立即找到官府亮明身份,令官府派人在城外野地继续排查,好在暂未发现新的尸体。
两天之后,陆休的鸽子回来了,阿妙回信道:
“药香无异常,纸应出自皇宫。”
我有些惊讶,难道这封信是皇宫里的人写的?可皇宫内的会有药香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专门负责给皇亲国戚和要紧官吏看病的太元司。
但是太元司远在大京,又怎会知道这么偏远的达北城何处有死尸?
陆休盯着阿妙的回信想了半天,看看差不多到了时间,就又去金善堂针灸。
经过这几日的医治,梅破腊与我们熟悉了许多,见我们进来,也不多客气,笑了笑就算是打过招呼。
陆休将上衣脱下,放在床上,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最近头疼很少发作了,梅大夫果然医术高超,不知师从何人?”
梅破腊取出银针,道:“说来惭愧,我少时只跟着家父学过一年医术,家父说行医最忌自行其是,而我太过不羁,做不了大夫,便不再教我,后来我都是东偷一点西学一点,才慢慢走到今天的。”
“原来梅大夫是自学成才,可医术却如此高明,甚至不在太元司诸位大医之下。”
梅破腊轻轻叹了口气:“太元司是正统医术,而我则是邪道异端,哪敢相提并论。”
我插嘴道:“只要能治病救人,就是正统。”
梅破腊笑了笑,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开始行针。
针灸过后,陆休一边穿衣服,一边又提起话头:“我愿为梅大夫引见太元司大医,不知梅大夫是否愿意?”
梅破腊顿了顿,道:“多谢好意,其实太元司已有人来过我这里。”
“也是,梅大夫这样精妙的医术,一定早已传至大京。”
梅破腊苦笑道:“他们是来警告我,莫要再行歪邪之道,否则就让我身败名裂,再也无法行医。”
这话令我有些生气:“什么叫歪邪之道?依我看,他们是怕你强过自己,才这样威胁于你!”
“多谢陈大人维护,但——或许我行得确实只是歪邪之道。”梅破腊低头收拾针具,高大的背影有一丝落寞。
陆休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人闯了进来,直直地冲着梅破腊扑过去,似乎是想要掐死他,好在我和陆休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这人挣扎个不停,我一眼看到他面上那片巨大的红斑,是桑四田。
桑四田力气不大,挣扎了几下就喘息个不停,口中喊道:“我儿惨死,你——你怎忍心继续当你的大夫?!”
这时,水叶和井橘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显然是方才没拦住桑四田。梅破腊摆了摆手让她们出去,自己则站在原地不闪不躲,不言不语。
我见梅破腊不愿自行辩解,就忍不住替他呵斥桑四田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大夫又不是神仙,谁说大夫治病就一定能治好?”
桑四田悲愤道:“我又不曾怪怨他未治好我儿,我怨的是,他明明已用换血之术救活了我儿,却为何又下手杀了他?”
此话一出,我和陆休都惊了一下,转头看向梅破腊。
梅破腊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生死有命,你又何必强求。”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我一时有些迷惑,不知桑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开口问道:“何谓换血之术?”
梅破腊答道:“桑麻之病,已深入血肉,我便冒险用古书中记载的一种换血之术为他医治,也就是将他自身的血放出来,同时将身体无碍之人的血注入他的身体。”
这种医治手段真是闻所未闻,陆休神色变得有些奇怪,问道:“此术有效?”
梅破腊摇了摇头,起身从床边的药柜里取出一张纸,将纸打开给桑四田一亮:“当初你求我救桑麻时,我已同你讲明,此术只在古书中见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我无法保证,所以你才替桑麻签下这份生死状。桑麻之死,我比你更愧疚,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两不追究’,你又为何频频与我为难?”
第十一章 桑麻之死
我探头一看,生死状上果然有桑四田的签字画押。
桑四田张口结舌,又道:“那时我只以为桑麻会因为这个法子无用而死,怎会想到他却是死在你的手中!”
梅破腊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轻声道:“他不是死在我的手中。”
“怎么不是?要不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本已好起来的桑麻又怎会突然死去?”桑四田又激动起来。
我皱了皱眉,问桑四田:“你说是梅大夫杀了桑麻,可有证据?”
桑四田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头深深地埋入双手中,闷声道:“我若有证据,又怎能让官府放了他!”
哎,说了半天原来都是桑四田的臆测,我正想打发他走,却听陆休说话了:
“梅大夫,多谢你每日尽心尽力为我祛毒,但人命之事钦臬司不可不管,之后可能要请梅大夫配合我们查案,万望勿怪。”
我看看陆休的神情,知道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疑点,便不再多话。而梅破腊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客气了几句。
随后,我们带着有些懵懂的桑四田离开金善堂,直到走出门外,他才略微反应过来:“你们——是钦臬司的?”
陆休亮了一下腰牌,桑四田张大嘴巴,也不管我们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凄声喊道:“求两位大人做主!”
我赶紧拉他起来,道:“你莫声张,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便可。”
桑四田忙爬了起来,拼命点头。
我望望陆休,陆休开口问道:“桑麻现在何处?”
“在我家中,请二位大人随我来。”
我们跟着桑四田往他家里走去,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陆休决定插手此事,直到快到了桑四田家,才略想出些眉目。
一进门,我们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怪味,是死尸的味道。
桑麻瘦小的尸身端端正正地放在正中间的长桌上,我当先一眼就是去看他的面部和脖颈,谁知却并未发现丝毫窒息而亡的痕迹。
陆休对桑四田道声“得罪”,便上手拨转桑麻的尸体,可看来看去,唯有手臂上有几处伤口,应该是施行换血之术时留下的,别处再无伤痕。撩起裤管,只发现桑麻腿部有些浮肿。
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蹊跷,就问桑四田:“既无证据,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梅大夫杀了桑麻?”
桑四田拉着桑麻的手,颤声道:“我不知该如何说……换血之术后,桑麻的病明明已经大有起色,人精神了不少,都有胃口吃饭了,可那几天总有一些外地人来金善堂,一来了就直奔桑麻,仔细看个不停,我也不知他们在看什么,但是桑麻有些害怕,他偷偷告诉我,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要吃了他一般。”
我听到这里更是疑惑,桑麻总不能被吓死的吧?
“我不许桑麻说这些,我告诉他,是梅大夫救了他的命,救命恩人带几个人来看你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想,我真是——”桑四田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当时我就应该把桑麻带走,可梅大夫说怕换血之术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就坚持让桑麻继续留在金善堂医治,我一时糊涂,就听了他的话。
“后来我发现,梅大夫看桑麻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甚至有一天晚上,我半夜突然醒来,发现梅大夫就坐在桑麻的床边,死死盯着桑麻看,我有些害怕,就没有惊动他,不过,那次他也只是看了桑麻很久,便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梅大夫打发我去归安买些药材,我因为感激他分文不取地救治桑麻,时常替他跑腿,所以也没多想,动身去了归安。可等我第二天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桑四田眼眶红了,“——梅大夫告诉我,桑麻病症发作,死了。”
我被他言语之间的后悔与心痛感染,不免也有些难过起来。
桑四田咬着牙,含泪道:“梅大夫和他带来的那些人都对桑麻不怀好意,偏偏我出去的那晚,本已好转桑麻就死了,两位大人,天底下可有这么巧的事?”
陆休双眉紧锁,问道:“你可知梅大夫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的我认识,就是达北城的县长和归安的府尹,但其他人看着都很面生,似乎也是大夫,因为别人都称他们为'大医’。对了,还有一位,来得很是神秘,我听梅大夫管他叫'王爷’。”
“王爷?”我和陆休对视一眼,竟有王爷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