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柴达木二题
柴达木二题
和 谷
当金山
入山口后,阳光下的溪流在积雪中流淌,在一派白色中是绿色的。有羊群从河滩走过,显得比白雪要灰一些,羊蹄象车辙一样印在雪地上。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在河边吃草。山坡上出现了一顶帐篷,蒙古包的样子,一只犬卧在帐篷旁,边上晾着几件衣服。还有扎的布人儿,司机说是用来吓唬狼的。
前面的一处开阔地上,雪地上露出绿草,一群马在悠闲地吃草。牧马人抱着鞭子,戴一顶尖尖的帽子,皮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路工有男有女,柏油燃烧着,沙子被融化了。
从山口到山颠,沿途陆陆续续有抛锚的车辆,有人在垫沙子,有人在等待冰雪消融。货车上多是重载的石棉或石油器械,也有小车和面色车。我们的“沙漠风暴”牛头车,全然不顾路面上的情景,一往无前,令旁边的抛锚车望尘莫及,投来羡慕的目光。
车到当金山顶,四峰峙立,让出一条浅浅的峡谷,供车辆通过。山峰的形状有点象埃及金字塔,一层层石阶很有规矩似的通向山顶,自然的造化似比人为的东西要生动得多。天上出现了少有的几乎朵白云,天瓦蓝瓦蓝。这里是分别流向南北的两条河流的发源地,冰坂开阔,拥簇着最高的雪峰。
平缓的山顶路面,在没有觉察时已经由上坡变成下坡,面南的山体渐渐消融,峡谷也开始狭窄了。在前面的视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盆地,黑黝黝的,笼罩在薄薄的雾霭里。
这便是柴达木,一个神秘的所在。
柴达木,由蒙语“盐泽”而得名。有戈壁砂砾,有丘陵和盐壳平原,东南部主要是盐湖沼泽。“南昆仑,北祁连,八百里瀚海无人烟”,所说的正是柴达木盆地。
这里在周代是西羌驻牧之地,后被鲜卑族吐谷浑占据,唐代以后为吐蕃所并,清朝有蒙古八旗驻守。历来的交通工具,主要由骆驼、牦牛、马、骡等畜力。
眼前,在这平坦的戈壁滩上,车行一百公里是不用拐弯的,眼前的黛色利箭不疲倦地向戈壁滩的心脏射去。见不到一棵草,一个人影子,富有的是一片宁静和荒凉。
墨离海
眼前有一片湖水,是有典故的,它已经瘦了,绿绿的芦苇围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片湖水如今叫苏干湖,在唐代时称墨离海,多有诗境的名字!
一百多年前,在敦煌莫高窟秘室中发现了一大批宝藏,可惜的是有不少文化艺术的珍品,都散落于二几个国家。仅俄罗斯圣彼德堡,就珍藏着敦煌文献一万二千多件,相关的黑城文献九千多件。在这洞藏宝物中,有不少唐代的诗词。其中一首《菩萨蛮》说,“敦煌古往出神将”,说的是抗击吐蕃的唐将阎朝,他杀死了企图弃城突围的上司,率领军民死守了十年敦煌城。由于弹尽粮绝,只好向吐蕃提出了投降条件,不将城内部属押解到其他地方去。城下之盟,能有多少可信的东西?后果可想而知。
在洞藏文物中,发现的另一本唐人诗集,抄有几十首诗,都是《全唐诗》未收入的。诗集是两人合集,一位是马云奇,另一位是毛押牙。作者当然是业余的,马是关中人,毛是内蒙人,二人皆在唐军中当差,于敦煌陷落后被俘。二人沿不同线路押解至今天西宁巴多镇的临蕃城,恰好在祁连山两侧画了一个圆,其中毛先生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二人在此结识后以诗往还,便有了这本传奇的诗集。囚徒之悲苦,凄清中的自然景色,当是泣血之作。
其中毛先生的足迹是从敦煌向南,经今天的当金山口的匈门抵达苏干湖,当时称墨离海。在离开敦煌城,西行至匈门前时,落为唐俘的毛押牙,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诗句:“西行过马圈,北望近阳关。回首见城郭,黯然林树间。”腹中诗书,让身为囚徒的毛先生犹如山中宰相。而旅途上,每一步都带着诗人的悲愁,越走越远了,恐怕只有在梦中,才能回到思念的地方。他离开墨离海后,又经大柴旦即西门,在格尔木折向东行,经青海湖边的黑马河、倒淌河至西宁多巴的。
这正好是我们这次原计划要去的线路,也是石油人的柴达木情结中的地名和山川形势。但一代石油人和我们不是俘虏,是开拓者,毛押牙的壮怀激烈为这一带山川景物增添了无尽的精神内容。他的思情,让缺乏生命和人烟的盐泽戈壁有了永不消逝的灵魂,先行者的人格魅力是令人震撼的。
作为一种民族精神的源流,这个在千年之后出土的诗人,陈年老酒一样让人在陶醉中想笑也想哭。
唐人毛押牙在作为俘虏途经墨离海时,写了一首诗给他敦煌的知已,“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西行路上,朋友越离越远,而吐蕃的习俗越来越多,回望故地,只能独自流泪。周围一向是大唐的边疆,而是异域的雪原,白昼短促,长夜难眠,拘留在此,是一天比一天老了。
他在墨离海附近呆了不少日子,从冬天到来年夏天,都是在此度过的。夏天也落雪,海水阴晦,这恐怕是真实的气象记录,云愁雾不开,其实是诗人的心境所致。
后来,他离开这里继续南行,到了格尔木驿站呆了一年左右,秋天到达黑马河,经青海湖边,抵至西宁附近 的临蕃。从敦煌到那里有四千里路,走了两年多,到头来还是逃不了被监禁的下场。如果说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乌鸦也好啊!有谁念及你的凄惶一片心呢?
次年春末,囚禁在吐蕃的唐俘被放归沙州,毛押牙却不在之列。他有恨久囚,“人易千般去,余嗟独未还。空知泣山月,宁觉鬓苍斑。”之后,他结识了在押送中殊途同归的马云奇,一起有机会酬唱诗篇,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们一起要说到投降匈奴的汉将李陵,说到苏武,从中排解相同命运带来的郁闷。
据说,毛押牙后来还是被释放了。马云奇有押送途中忆女儿之作,说是“发为思乡白,形因泣泪哭。尔曹应有梦,知我断肠无。”他说我的眼泪滴到了东流的湟水中,但愿它把我的思念带回长安。
眼下,墨离海一带的海市蜃楼在不厌共烦地推销它的产品,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只是把它当成大自然的朦胧诗和抽象画看罢了,如果当真,你就是傻瓜一个。
当金山的雪峰远去,祁连山的雪峰又远远地陪伴在你左右,近处的则是黑砂山的群峰,一直伸展到天边去。
(此文收录在《我们的柴达木》一书中)
来源:作家和谷 新浪博客(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市长张铁民》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舞剧《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译为英文、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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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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