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7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7
答叔子
一
京华憔悴望还山,未办平生白木镵。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文章误尽心空呕,餔餟勤来口不缄。绝倒厚颜叨薄俸,庐陵米与赵州衫。
【笺说】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钱锺书先生任教的暨南大学此前已迁往浙江金华,继之迁往台湾。先生因为“这里是我的祖国。这里正再发生巨大的变化,我们还是留在这儿,做自己的一份事情好。”就留了下来。
此时,北平早已于1月31日和平解放。钱先生在清华的同学吴晗参与了接管清华大学,并任校务委员会副主任。他力劝钱先生回母校任教,8月24日,钱先生举家北上重回清华,从此终其一生居住在北京。
此诗是1950年写给远在上海的冒效鲁的。1950年的北京高校,正开展思想改造运动。是年6月6日,毛泽东在七届三中全会上作报告,明确指出:要“有步骤地谨慎地进行旧有学校教育事业和旧有社会文化事业的改革工作,争取一切爱国的知识分子为人民服务。”这就是思想改造运动的开端。
此诗即反映了钱先生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内心活动。
京华憔悴望还山,未办平生白木镵。
首联写道,在京城烦恼无欢,巴望离开回到家乡;但一生都没有其它可以维持生活的办法与途径。
上句的“京华憔悴”,语出杜甫《梦李白二首》;“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钱先生这句的“京华”,指京城北京。“憔悴”,是形容忧伤,烦恼。《楚辞·刘向<九叹·忧苦>》:“倚巖石以流涕兮,忧憔悴而无乐。”王逸注:“中心憔悴,无欢乐之时也。”
“还山”,原意为退隐。宋刘克庄《水调歌头·喜归》词:“再拜谢不敏,早晚乞还山。”在此处是指离开京城,回到故乡。
下句的“白木镵”,白木为柄的古代犁或药铲;语出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做个七首》:“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后亦指维持生计的方式。此语,钱先生在《读杜诗》已用:“输渠长镵托命者”。
首联二句,钱先生写的是居留北京的烦闷心情,想要离开回乡,要知道他是自愿来京的,且来京未久,就产生此念,可见来京后的环境对他的冲击,但又没有其他维持生活的办法,只好徒唤奈何了。
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
颔联说,我像一匹病马,徒然无功地十日不停蹄地追赶,也追不上;又像已经沉了的船,自己沉了不说,还怕阻挡了千帆经过。
上句“病马”,得病之马。杜甫有《病马》一诗,自叹“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钱先生自比“病马”,可见内心之消沉。
“漫劳”,即“徒劳”,徒然用力。杜甫《宾至》:“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追十驾”,语出荀子《劝学篇》“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王先谦集解:“刘台拱曰:十驾,十日之程也。旦而受驾,至暮脱之,故以一日所行为一驾。若十度引车非驾义也。”意谓骏马一跃,也不能十步远;而劣马走十天之程,就在于坚持不懈。“漫劳追十驾”,钱先生说自己是病马,十天不停地追赶,也是徒劳无功。可见钱先生内心的不平、伤心和无力的感觉。
下句,化用刘禹锡《酬乐天杨州初逢席上见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意象。
“沉舟”,沉船。此钱先生自比沉船,其意在于自觉很难与当前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相适应,可能被潮流所淹没。
“触”,此处意谓“阻遏”,是指“千帆”像触礁似的碰到了“沉舟”。“犹恐触千帆”,表达了钱先生内心的惶恐,深怕自己已如“沉舟”还惹祸,还得罪于人。
颔联两句,在写法上,都是借用了前人的原意而又“加深一层”。上句借用了荀子《论学》中的“驽马十驾”,又加深一步,说自己是“病马”,尚且连“驽马”也不如;下句借用了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诗句,也是加深一层,“舟”不但已“沉”,且“恐触”千帆亦沉。这种写法,都是在前人原有诗意上又进一层。
文章误尽心空呕,餔餟勤来口不缄。
颈联写道,写文章误尽了一生,徒然地呕心沥血;一直不断的饮食供应,又不能闭口不食。
上句“文章误”,即人生被写文章所误。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早写此意:“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宋人写此意者更多,如黄庭坚《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二首》:“蚤为学问文章误,晚作东西南北人”。
“心空呕”,语出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此处是说,徒然为写文章呕心沥血。
钱先生的“文章误尽心空呕”这句诗,显然是牢骚话,是反话,是一种曲折的反映。“文章误人”,细思或者因文人不善生计,或者因久读经籍,不善与人、与时周旋,为人所陷,但最为可怕的是“文字祸”。钱先生在论到东汉《桓子新论》时,感叹东汉“文网语穽”的“深密”,接着例举了后代许多“文网语穽”的事,其中写到朱元璋猜疑“一人有道,万寿无疆”的颂圣语为隐喻“强盗”,“体乾法坤”是隐喻“发髡”,“作则”嫌于“作贼”,“殊”拆字“歹”“朱”等等,甚而可笑,但文士却遭罪了(《管锥编》第三册972页)。
钱先生之所以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有“文章误人”之说,是由于当时的知识分子,尤其是精英知识分子,甚至是名流,纷纷做检查,以至要否定自己原来所写的全部著作。例如钱先生的清华同学吴晗在1950年2月的《中国青年》杂志上检讨批判自己是“知识分子的洁癖,孤高自傲,脱离群众”,又说毛主席“挖出我思想上的毒瘤”等等。同年10月,曹禺在《文艺报》发文,真诚地自我解剖,把自己的过去写的的剧本,基本上都否定了。钱先生显然是不赞成他们这样否定自己的作法的。
下句的“餔餟”,饮食吃喝。语用《孟子·离娄上》:“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餟也。吾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餟也。’”赵歧注:“学而不行其道,徒饮食而已,谓之餔餟也。”此处指当时政府所给与知识分子所享受的待遇。
“口不缄”,口不闭。《永乐大典残卷》卷九百一《刘文贞公集·古诗泛言一百二十一首》:“落花不着枝,啼莺不缄口。”此处的“口不缄”,本指口不闭而言,但与“餔餟”相连,也有不能闭口不食的意思。
此下句意为接受政府的待遇,有吃有喝,又不能闭口不言,不作报答。此句犹如俗言“吃人的嘴短”,可见钱先生亦无奈,不得不和大家一样,张口吐言。
绝倒厚颜叨薄俸,庐陵米与赵州衫。
尾联承颈联下句的“餔餟”接着写道,可笑至极啊,厚着脸皮贪图这点待遇,又有米面又有衣服。
上句的“绝倒”,意为可笑之极。唐崔宗之《赠李十二白》:“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
“厚颜”,脸皮厚。杜甫《彭衙行》:“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薄俸”,旧时官吏的微薄俸禄。唐齐己《送人赴官》:“聊应充侍膳,薄俸继朝餐。”此指国家给的报酬。“叨薄俸”,即是贪图这点待遇之义;“叨”,同“饕”,贪图。
下句的“庐陵米”,语出《五灯会元》卷五吉州青原山静居寺行思禅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庐陵米作么价?’”
“赵州衫”,赵州禅师的布衫;语出《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领布衫,重七斤。’”
“庐陵米与赵州衫”此语,本是比喻佛法,就在人的衣食住行的普通生活中。钱先生在这里是说,自己“薄俸”,就如禅师嘴中所说的“庐陵米”、“赵州衫”这样寻常的生活供应。建国初期,由于物资紧张,实行的是供应制,当时钱先生的工资,不是钱,而是每月1100斤小米!这在当时已是很高的待遇了。
可见钱先生此尾联二句是自嘲,嘲笑自己为了生活,也不得不顺从时流,做些敷衍的应对。
二
同调同时托胜流,全韬英气祓清愁。坐中变色休谈虎,众里呼名且应牛。惯看浮云知事变,懒从今雨数交游。宋王位业言犹在,赢得华年尚黑头。
【笺说】
第一首诗,带着些无奈,一点的担忧或惊恐,还有难以自主的生活状态下的自嘲。在这第二首诗中,则直接写出了自己的应对方式。
同调同时托胜流,全韬英气祓清愁。
首联说,和名流们同时唱一个调调,完全藏起锐气,去除掉个人的闲情愁绪。
上句的“同调”,见解、志趣相同。谢灵运《七里濑》:“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胜流”,名流。陆游《南乡子》词:“早岁入皇都,樽酒相逢尽胜流。”“托胜流”,此指托庇胜流的同一声调,不唱不同的调门。
上句,钱先生是说,要和名流们同时唱一个调子,保持一致。当时,只有这样才能立身于世,不受诬枉之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全韬”,完全掩藏。《古林如禅师语录》卷三载,镇州金牛和尚每日做饭供众僧,至斋时,舁饭桶到堂前作舞,呵呵大笑曰:“菩萨子,吃饭来!”古林如禅师作颂曰:“金牛特地显全韬,杓柄掀翻笑里刀;相唤几多菩萨子,不知若个是英豪。”
“英气”,锐气。《三国志·吴志·孙策传评》:“(孙)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
“祓”,除;“清愁”,清冷、寂寞的愁闷情绪。龚自珍《湘月·壬申夏》词:“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由此“祓清愁”,就是消除愁闷情绪。宋姜夔《翠楼吟》词:“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钱先生此句言,要收起个性与外露的锐气,不去招惹不必要的闲愁。要知道,人在家中坐,祸还从天上来,何况你还要去招惹他!钱先生在《管锥篇》第一册23页写道:
(《周易》)“象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正义》:“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大戴礼·武王践阼》篇《机铭》“口戕口”三字涵括此象,则未有言者。《易》以言语、饮食相提并称,而《鬼谷子·权篇》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焦氏易林·否》之《巽》曰:“杜口结舌,言为祸母”;《南齐书·张融传》引《问律自序》曰:“人生之口,正可论道说义,唯饮与食,此外如树网焉”,又《谢蘥传》曰:“兄朏为吴兴,蘥于征虏渚送别,胐指蘥口曰:'此中唯宜饮酒’”;《全唐文》卷六〇八刘禹锡《口兵诫》曰:“我诫于口,惟心之门。毋为我兵,当为我藩。以慎为键,以忍为阍。可以多食,勿以多言。”诸如此类,皆斤斤严口舌之戒而弛口腹之防,亦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而处世难于摄生矣。
钱先生第一首诗的“餔餟勤来口不缄”,正是这里说的“言语、饮食相提并称”;而此联的“同调同时托胜流,全韬英气祓清愁”,正是这里《周易》的“慎言语”,刘禹锡的“以慎为键,以忍为阍。”的另一种说法。
坐中变色休谈虎,众里呼名且应牛。
颔联写道,与人群坐之中,不要说些令人谈虎色变的话题;众他人叫你,随他呼牛呼马,你就且应马应牛。
上句“谈虎色变”,语出《二程遗书》卷二上:“真知与常知异。常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真知须如田夫乃是。”原意是说被虎咬过的人才真知虎的厉害,后以“谈虎色变”比喻一提到可怕的事物,连脸色都变了。这里是指一些敏感的话题,触犯时忌。
此句主旨在要“慎言语”,钱先生字“默存”,“默”者方能“存”也。钱先生《管锥编》第一册348页,称引西汉武安侯田蚡关于聚徒“腹诽”:
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豪杰壮士相与议论,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按《秦始皇本纪》李斯曰:“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勿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后汉书·党锢传》王甫鞠诘范滂曰:“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以至苏洵《辨奸论》:“收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上名字”;不出武安此数语之意。盖好友交游而多往返,则虽不结党而党将自结,徒党之形既成,即不犯上而为乱党,亦必罔上而为朋党。故武安此语最足以耸动主听;《战国策·楚策》一江乙早以之说楚王:“下比周则上危,下分争则上安”。《卫将军'骠骑列传》卫青谢苏建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人臣奉法尊职而已,何与招士!”唐庚《白鹭》:“说与门前白鹭群,也宜从此断知闻;诸君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谈虎色变,从来远矣。
钱先生在《容安馆札记》六百三十一则又谈到了唐庚的《白鹭》诗:
《宋百家詩存》卷二十羅公升《滄洲集‧送歸使》云:“魚鼈甘貽禍,鷄豚飽自焚。莫云鷗鷺瘦,饞口不饒君。”按沉痛語,蓋言易代之際,雖潔身遠引,亦不能自全也。《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白鷺》云:“說與門前白鷺羣,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有意除鈎黨,甲乙推求恐到君!”機杼差類,而語氣尚出以嘻笑耳。
这就是指出令人“谈虎色变”的若干历史上的文献来告诫。
下句的“呼名且应牛”,即化用“呼牛呼马”、“呼牛作马”之语。此语出《庄子·天道》:“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这是指毁誉由人,不加计较;明徐复祚《宵光记·慰弟》:“时不偶,且躬操敝帚,任他人呼牛作马,只低头。”
钱先生在此下句是说,在群众运动中,不必过分认真对待他人对自己的“改造”、对自己的“批评”,任人说去,敷衍答应,才可自保。抗拒众议,是不智的。对于“群众专政”的弊端,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498页有议论:
(《列子·周穆王》):“秦人逢氏有子,……有迷惘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王弼)《注》:“明是非之理未可全定,皆众寡相倾以成辩争也。”按“倾”即“倾轧”之“倾”,如《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欲以倾魏其诸将相”,逾越其上也。盖谓辩争之时,寡不敌众。逢氏子所以为“迷”者,以其如众醉独醒之特异,遂横被指目;苟尽人皆然,则此子不为“迷”矣。《庄子·天地》:“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实《列子》此节之所滥觞。一家之见同而一身有异议,众口同声,一喙莫置,与浑家争,不能胜也;一家之于一乡,一乡之于一国,一国之于天下,小不胜大而反为大所胜,可以类推。天下者,无外而莫大,倘遍天下尽“迷”,则不复有能“倾”、“胜”之者。《太平御览》卷四九〇引“孰倾之者”作“孰正之哉”,乃不顾张注“相倾”,未解文意而臆改耳。又按本篇上文记古莽之国,“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当于此节合观,皆造微之论。彼言实妄之判,本乎久促,此明是非之争,定于多寡。人之较量事物,每以长存者为实,暂见者为幻,觉长久之可信恃胜于暂促,……人之较量事物,复每以共言、众言者为真,而独言、寡言者为妄,觉众共之可信恃,优于寡独。
如此情态下,宜乎“众里呼名且应牛”也。
惯看浮云知世事,懒从今雨数交游。
颈联说,看惯了人世如浮云变幻,已认清了世间之事;懒得跟新结识的人,述说我旧日结交的朋友。
上句“浮云”,以浮云的变幻,比喻人世的变化。语出杜甫《可叹》:“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此句是写钱先生积人生的经验,经历了很多的人世诡谲变化的风云,认识清了世间之事的复杂与善恶变幻。
下句“今雨”,指新朋友,见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数交游”之“数”,是述说之意;而“交游”,有交际与交友两义;钱先生在论及朱穆《绝交论》时,对“交游”有具体的分析:
朱穆《绝交论》:“或曰:'子绝存问,不见客,亦不答也,何故?’曰:'古者进退趋业,无私游之交,相见以公朝,享会有礼纪,否则朋徒受习而已。……世之务交游也久矣,不敦于业,不忌于君,犯礼以追之,背公以从之’云云。……盖'交游’之事有二,见存朱《论》之“交”,指交际,亦即《潜夫论·交际》篇所痛言者,刘《论》(按指刘峻《广<绝交论>》)之“交”,乃于交际之外别出交友。交际以礼为重,而交友以情为主。……礼者,忠信之薄,缘饰以节文者也。同心合志,求声同契,以至于略名位而忘形骸,发乎情而永为好,情则忠信未尝薄而不容文胜灭质焉。
钱先生此处的“交游”与“今雨”相对,可见乃是“交友”之义。“数交游”,当然是指介绍旧日结交的老朋友,当有冒效鲁此老友在。
钱先生懒于向新结识的朋友介绍老友,当亦有新旧交替,老派人物未必与“今雨”投契,徒惹风波之内心顾虑在。
宋王位业言犹在,赢得华年尚黑头。
尾联紧承“交游”,就写到钱冒两人,也扣到了《答叔子》的诗题:建立宋、王那样功业的话,虽言犹在耳,只落得壮年之时,还是普普通通人。
上句的“宋王位业”,即是宋荦和王渔洋的官位与功业。钱先生在1938年初识冒效鲁,有《再示叔子》一诗,尾联为“今日朱颜两年少,宋王官职恐虚期”,钱先生有自注:“渔洋寄漫堂绝句云:'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那首诗的尾句意谓,宋王二人那样的官职,恐怕要期望落空。
下句“华年”,青年,此指壮年。此年,钱锺书40岁,冒效鲁41岁,均是壮年。。
“黑头”,老百姓;章炳麟《訄书·序种姓上》:“民曰黑头,故称黔首。”
此尾联二句,回想二人年轻时期的交往,以及志向,钱先生再次重提年轻时“宋王官职(位业)”话题,华年回首,自己当年不主张也不期待的旧时文人的“学而优则仕”道路,那条道路确实也是虚妄的,所以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吧,不要有不切实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