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江/哭后兄
作者：罗长江
后兄，得知你突然离去的消息，我一下子懵了。
几天前，你老兄还在微信里玩倒立，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如果命定河南信阳那个楞头青非要在这一时间段骑摩托撞人，可以撞那些恶人、坏人呀。你老兄是做了一辈子好事善事功德事的大善人大贤人哪，是打拼了一辈子活出了人生纷纷精彩和辉煌的高人哪，况且，眼下正雄心勃勃在非遗传承领域筹划着推出重大学术成果，根本没有闲暇考虑什么生死之类哪，如何忍心让你从这样一条路走了呢？
今年四月底，得知你我都在应邀回家乡参加县文艺座谈会之列，我好高兴，一晃几年没见面了，我特意准备了去年出版的新著送你。五月二日，我一大早打的去你家，向你和春英姐告别。交谈中，你兴致勃勃谈自己如何穿行乡间拾遗钩沉，遇到的各式各样惊险场景；义务线人一有电话告知某地有一场法事，马上找徒弟开车，半夜三更驱车前往；为了感动师公取得第一手资料，你老兄帮着他挖土，春英姐帮着他家老伴去菜地摘菜洗菜，两口子配合默契，等等。我建议你边写作边走访，这些年你掌握的东西够多了，装在肚子里只是素材，写出来了才是成果以广传播，冯骥才先生这么看重你，你写出来了他能帮助出版。你告诉我，冯骥才老师也建议你抓紧时间，这么大年纪了，先把肚子的东西写出来。我说冯骥才先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可你老兄说，趁着现在还跑得动，尽可能更多的占有素材吧。你老兄的潜台词是你的身体状况这么好，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些事情的。几天后，我在家中接到你的电话，说你和春英姐正在去西山的路上，天下着大雨，遇上泥石流，路上塌方了，手机里果然听得到风雨之声，那语气神情不仅无半点沮丧，还能感觉得到一脸的乐嗬。所以，如果说你老兄在田野调查的某种场合突遭不测，我也许觉得不会过于突然；却无论如何不曾料想，会是这样一种方式遽然离开你所热爱的事业，你所热爱的这个世界哪后兄！
也就是五月二日那天早上，春英姐忽然提出请我来给你老兄写传。春英姐我素所敬重，这些年你老兄上山她跟你上山，你老兄下水她跟你下水，由当初操心担心你的安全而被动陪伴，到自觉投入到你所醉心的事业而风雨同舟，真正的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天底下哪去找这么好的妻子哪！我觉得给你老兄写传，春英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最熟悉你这个传主。我例举了谁谁谁，比如剧作家吴祖光的夫人新凤霞文盲出身，后来却写出一手难得的好散文；又举了作家李凖的夫人也没念过什么书，后来也出版了回忆李凖的专著。见春英姐再次表述了这一愿望，我不能辜负你们伉俪俩信任的目光啊。于是我们说好，等我今年忙完《大地五部曲》出版的事，明年我们商量如何进入实质性阶段。回张家界的路上，我就在想，得设计一个路线图，其中有几个重点区域：一是六都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们去实地感受你说的那些童年和少年的故事；二是县城，这是你走向社会、收获爱情、方方面面奠定你人生基业的地方；三是小沙江瑶山，是你几十年倾注心血让世界看瑶山、看隆回的根据地；四是长沙，是你提前退休后较多时间定居的地方。还得梳理出一个人物网络图，比如家人亲属类，同学同事类，文艺朋友类，瑶山熟人类，民间艺人和法师类，国内外各界人士，等等。到时候，我跟你老兄和春姐一边走，一边聊，一边实地感受你回到那些熟人熟地方的种种细微末节……说好了明年动手，你老兄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要是知道你老兄走得这么匆忙，这么快，我再怎么分身无术，也会想法子把方案往前挪呵。
后兄！我从千里之外赶赴隆回的路上，眼前不断闪现我们间几十年的交往。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从荷香桥中学调来县文化馆。当时弘征先生主编《青春诗历》，每年一本，颇具影响，入选的诗人需配发近照，记得吗后兄，是在你机械厂的宿舍给我拍了一帧，身着毛线衣，自信地微笑，书出版后效果果然不错。也就是那一天，见到你亲手做的萝卜雕刻，将脆脆的萝卜片雕以茶草虫鱼之类，真正的民间艺术哪，让我大开了眼界。你说，每年春节要从菜市场买回一批红皮萝卜，你们全家齐动员，雕好后分送给左邻右舍。回去后，我写了一篇《妙手生花“萝卜刘”》发在邵阳日报。春节后见面时，你老兄告诉说，熟人们看到报上的文章了，都跑到家里来，嚷着要吃“萝卜刘”的“雕刻萝卜花”，春节期间一家人于是加班加点制作，可整苦了喽——我现在仍然记得你老兄当时说这番话时，咕咕发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你的手特别灵巧，还记得吗后兄，记不准是你要去台湾探亲看望桐姑呢，还是给桐姑邮寄礼物，太贵了买不起，太便宜了拿不出手，转念一想，老人家什么东西没吃过没见过呢？你精心制作出一盘煮熟后晾干的红薯，装进礼品盒，俨然一盒子黄金条了。你让我猜，打死我也猜不出来。后来你又告诉我，你让桐姑猜，桐姑也猜不出来，桐姑喜欢得不得了哎——我现在仍能清晰地记得你老兄当时甚是得意的样子。记得吗老兄，马昌忠兄作县长的时候，待你我甚是友好，一次邀我们俩结伴同行，去横板桥的枫木岭，你不晓得吧，一路上你讲的几副趣味对联，我的本子上至今还能翻出当时的记载。还记得吗后兄，我家大女儿临时报考邵阳师范幼师专业，是你用速成法教她弹电子琴，弹的第一首曲子是《小草》，你们家刘爽教她跳的第一支舞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后来，我工作调动来了张家界，你因为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来过张家界多次。其中一次是陪家住台湾的桐姑和家人，我们玩得极痛快极开心，记得吗后兄，就在黄石寨顶，你又表演了你的拿手好戏“倒立金刚”。另一次，我们几位从隆回调到张家界工作的老乡，请你在烈士塔下面的情人坡吃龙虾，你特意叮嘱，你们是一个地方来的，千万不要猪拱猪。后兄你不晓得，就因为你这句话，尽管个别人过河拆桥，做了不少令人心寒齿冷的事情，我一直隐忍着，不予理会，也没有给你老兄提起过一言半语。记得吗后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和妻子建湘回老家小住几天，你老兄知道了，专程赶了来，给我们两口子拍了大半天照片，冲洗出来一看，把我们村子左侧的风水林拍得跟电影取景地一样，俨然一处风景呢；把建湘拍得跟“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一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这两年，我动心思要为我们隆回写一部散文集，其中有一篇应该写你老兄，我设想好了，届时追踪你的田野调查，抚摸当下，回到从前，像《友谊地久天长》唱的：“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做梦也不会想到，生龙活虎的你说走就走了……真的没想到啊，后兄！
后兄，得知九月二日下午，你的遗体从长沙移至隆回，九月三日我从张家界动身，赶到殡仪馆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春英姐在门口见到我就瘫到地上，哭得回不过气来。步入灵堂，见到你神采奕奕的遗照，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恸哭了几分钟之久，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哭你老兄不应该这么过早地丢下你执著而痴迷的心爱的事业，不应该这么过早地离开家人，朋友，这么多热爱你尊敬你喜欢你的人哪！
拣灵堂外一处稍稍安静的地方，春英姐给我讲车祸发生前后的情形；给我说起你从小没爹没妈，随外公外婆长大的那些艰辛苦涩的日子；给我讲她和你的相识、相爱，和为了让病危的外公放心而突击办结婚证的往事；讲你在县机械厂受到工人欢迎和拥戴从而逃离了去农村改造的厄运，讲你如何发愤钻研技术，成为机械厂的技术权威，举例——才学七天刨床工艺就能攻克技术难题，创造出胜过人家学了三五年的奇迹，等等。春英姐说，长江啊就是想请你把俺俚刘启后的传记写出来。整个讲述过程中，一口一个“俺俚刘启后”。春英姐的心思我懂，我对她说，五月的时候我就答应了，说好明年启动的，哪晓得后兄去得这么突然呢！我对春英姐承诺，也对你老兄承诺，我会履行诺言的。放心吧后兄！
后兄，这几天我断续浏览了群里悼念你的文字。在当今这个人心浮躁和价值观混乱的年代，一个人的去世能唤起众多人群的关注和怀念，无疑是对你老兄做人做事的最大的肯定。做为一个曾经备受歧视的社会弃儿，一个只要有一丁点土壤就能设法生存下来，一旦有了可能就会大放人生异彩的草根，你老兄是将生命的潜能挥发到了极致呀！极有可能升迁之际，你选择激流勇退，提前退休，一个华丽转身，果然在自己心仪的领域做出了万众瞩目的成绩，活出了有声有色的精彩。如若没有这一番华丽转身，你老兄不过是县城一位有一定知名度的艺人和能人。恰恰因了这一决定性的人生转折，你活出了生命的高质量！活出人生的高海拔！我是真心佩服你老兄几十年如一日，从发现瑶山到发掘瑶山，到不遗余力地传播瑶山和推介瑶山；真心佩服你老兄几十年如一日，在摄影领域不断突破和超越自己；真心佩服你老兄几十年如一日，孜孜圪圪于发掘、抢救、守护民间文化的文化情怀与担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曹孟德的几句诗用在你老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后兄啊后兄，你是独行侠，你是苦行僧，你是殉道者，你是梅山神——你是守护一方文化的梅山神哪后兄！
后兄，我翻出我们俩的微信记录。
说来惭愧，这些年我忙于写作，我们俩的微信，总是你老兄的干货多，我则多是点赞，由衷祝贺、分享成功之类。除了微我，你不时给我电话，与我一同分享你新取得的成绩，你作田野调查的新的收获，等等。我是真心把你老兄视作家乡的骄傲，真心将你的自强不息视作激励自己的榜样。电话中多是你讲我听，也就来不及向你老兄通报我的创作情况。这么说吧老兄，我们都是宝古佬，骨子里都具备吃得苦、霸得蛮、不信狠的品性。因了你老兄的榜样作用，我退休以后，也是一个华丽转身，十年磨一剑，潜心写作长篇散文诗《大地苍黄》《大地气象》《大地涅槃》《大地芬芳》《大地梦想》等“大地五部曲”，中国当代诗歌教父和诗歌理论泰斗谢冕先生称之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我原想把书送到你手上的时候，再述说这些年我守持的写作抱负，我十年间写作的酸甜苦辣，以及无形中受到你老兄的影响和激励，既有同气相求的亲切，又有心照不宣的欣悦。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后兄！
后兄，将你今年八月以内发给我的微信内容作一番检索，足以折射出你老兄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
8月3日。图片配文字：老后夫人朱春英曾应中央台国际频道的邀请，到台演播室接受主任高考张翕老师的现场采访，向广大国际友人讲述她数十年默默支持丈夫，自觉从事民间传统文化挖掘保护与传播的故事。
8月4日。图片配文字：哈哈，八旬老后跳绳嗨……
8月7日。图片配文字：[其乐无穷]如此这般在山水间爬摸滚打，历尽艰辛——我老伴不时尖叫：何得了，你连身上掉了块肉都不知道？哈哈，自讨苦吃，竟还其乐无穷……
8月7日。摄影散文。老后：花瑶，一支像黎明般美丽的古老民族。
8月12日。不是花瑶的花瑶人。
8月15日。[宝庆艺苑]阿婆对镜老后摄，诗友题图雅趣多。
8月17日。美丽童话。
8月27日。图片配文字：沿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气喘吁吁攀上河心岛那高高的石山顶，着实累了。顺便倚靠崖边一棵斜躺的小树，暖阳铡向洒满我的身躯，柔风悄然拂净我的心灵。在这美仑美奂的天地里，似睡非睡地歇一把汗水，匆匆路过的小鸟啊，造成别把我从梦中惊醒……（春英随拍）
图片上的你老兄仰靠在树干上似睡非睡，闭目养神。我回你的是一个图案：小女孩递一个红苹果，配文字“给你的”。
后兄，这便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段文字和图片啊后兄！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泪水汪汪。匆匆路过的小鸟啊，从此再也不会把你老兄从梦中惊醒了……
后兄，现在是2021年9月5日早上七点十分。赶在八点半举行告别仪式之前，我早早来到殡仪馆的灵堂，最后陪你老兄一会。
青山有幸埋忠骨。将你往瑶山安葬，深信楔合了你老兄的心愿。从此，你老兄回到土热人亲的瑶山同胞身边，与瑶山的父老乡亲，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悬泉飞瀑，朝晖夕阴，旦云暮雨朝夕相处了。人来自尘土又归于尘土。想像高出大地的一抔黄土，高过人们崇敬的目光，既欣慰又惋惜。欣慰是为你老兄种瓜得瓜欣慰，惋惜是为你老兄遽然逝世惋惜。
壮心未已身先亡，长使生者泪满襟！
长歌当哭，送后兄远行……
2021年9月4—5日，匆匆草于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