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贝利《一些树》:不知所终的奇遇

阿什贝利《一些树》:不知所终的奇遇如果没有在网上偶遇一篇有关Some Trees的分析性外文资料,也许我仍然不会有意去读这诗及种种译文。它们对我的解读起了很大的帮助。我的兴趣几乎落在生命诗学与具体的阐释学兼点译学上头(如无意外,今生无意于纯粹的Translation Criticism)。这里摘出未竟文章的一部分,全是对本文的面贴面解读,欢迎各位同道从N角度正敲侧击。比较实际的理由只有一个:这确实是一首好玩又不好玩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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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Trees                                  一些树

These are amazing: each                      这些树令人惊奇:每一棵
Joining a neighbor, as though speech         都与邻树接连,仿佛交谈
Were a still performance.                    成了一种静态的表演。

起句中的前半句意义指向性明确,在所有译本中也最无争议。老阿什贝利像个训练有素的职业魔术师,并不急于施展他的路数。他用最经济的笔墨,把“树与人”隐喻式的奇遇勾勒了出来,确立全诗的基点。接下来便是炫技,直至终场,直至我们被捏长脖子,不知不觉成为他手中的阐释道具。

each/Joining a neighbor这句读来容易,落到译文却殊为不同,主要原因在于诗中指涉到一种极少见的生态景致:连理树(异根树木,枝干连生),而且不止两棵,是“一些”。当然也不会很多,如是连理树林,那可不得了,绝对算得上人世仙景;也许就三五棵,我们无从、也不必确知,就像诗中提到的人,包括“你”“我”在内,终究有几个?不确定,也不必确定。如果仅仅是几棵枝叶挨得很亲密的树,不过是常态,老树林里不大难找这样的景致;真正能令人惊异的(amazing)只能是某种超常态。各地的连理树通常就两棵,诗人笔下则为多棵,算得上稀奇中的稀奇。joining应是树身事实上的相连,中文自可表达为“相连”“接连”“毗连”或“邻连”。

毗邻的树彼此接触,自然让人想到人的触膝交谈,只是这交谈(speech)并非动态罢了。因此speech/Were a still performance这句用了虚拟语态。performance所指示的动作行为一般为动态,以still修饰之,无疑用了矛盾修辞(Oxymoron),犹Alfred Tennyson的诗句:
His honour rooted in dishonour stood
And faith unfaithful kept him falsely true.
由此可逆证speech一词应指向动态,宜译作表示动态的“交谈”“谈话”,而不是“言词”“言语”“语言”等等。有两个译本把still performance译作“静态/凝止的表演”,我举手赞成。正如一件雕塑是凝止的舞蹈(a piece of scupture is a still dance),造型艺术也被称为静态艺术(still art)。与歌剧不同的清唱剧,其明显不同处在于静态的表演方式:演员无剧性动作。无戏剧性动作当然不意味着演员成了舞台雕塑,而是指其表演大体上是静态的。再者,与艺术瓜葛颇深的阿什贝利(他曾在法国担任过《先驱论坛报》艺术评论员)下意识地使用still performance(静态表演)这个艺术评论习用语,也是自然的事。

Arranging by chance                          偶然安排

To meet as far this morning                  相会,在这个早晨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正如认同这尘世,而远离
With it, you and I                           尘世,你和我
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              突然成了这些树试图

To tell us we are:                           晓示我们的样子:
That their merely being there                它们仅仅站在那里
Means something; that soon                   就有某种意味;兴许很快
We may touch, love, explain.                 我们就会触摸、相爱、剖白。

接下来看看杂耍艺人阿什贝利的几个益智游戏。Arranging by chance/To meet:既然这“相会”是“安排”的,自然是人为,但偏偏又是奇遇,“偶然”所致(犹arranged by chance),仿佛天意使然。此句拙译“偶然安排相会”,“偶然”既作副词、状语,也作名词、主语,汉译中产生一种岐义效果。人为与天意合一,这小小的悖理带来了诗趣,但接下来的语法游戏,却似乎有点不太好玩了。

首先是时间状语this morning插到一个不正常的位置,让人费神地盯着far this morning from the world浮想联翩,想起毕加索立体主义画作中错位的鼻子、嘴巴和眼睛。“这尘世的遥远的今晨”?“这远离尘世的早晨”?或者“在这个早晨,远离尘世(的地方)”?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套改《了凡四训》中的话:从心而觅,“意”无不通。这多少让人想起耆那教中的或然论(probabilism,或非狭断论),即对同一问题的判断可同时有不同结论,如有人举“有无白马”为例,可以有七种判断:有、无、亦有亦无、不可说(非有非无)、有又不可说、无又不可说、亦有亦无又不可说。数学上有理论或然率(theoretical probability),即根据事件本性推理而得的或然率。诗歌解读中的或然性确实存在,但即便是极端的语言游戏,也往往受本文的制约而难以“殆入不可思议之境”;具体到翻译落笔,受意流、语势的牵制,加之译入语再现能力的局限,以及出于合律、合韵和合乎节奏的考虑,理论上的或然率自然会打了折扣。

其次,固定短语的叠套。笔者曾阅一份作者佚名的分析性英语短文,认为这里既有as far as,也有as far from,作者由此发出疑问:第一个as究竟属于第一个短语,还是属于第二个短语?该文的答案是:不知道。笔者以为叠用也可,只要言之成理,如as far as和far from。假如撇开叠用,也可理解为as...as和far from套用。第二个as可以是介词,后跟名词,也可以是连词,后接状语从句(agreeing with it可改为从句形式)。在as...as这个框架中,前后构成宽泛意义上的比较,例如:
One is as light as the other is heavy. 一个之轻正如另一个之重/一个轻而另一个重。
The beauty of our country is as hard to define as it is easy to enjoy. 我们国家的美丽既容易欣赏而又难以定义。
he is as far from intense as you can imagine. 正如你所能想像,他一点也不热情。
He was as sensitive as he was obstinate. 他固执是固执,可也神经过敏。
far from the world与agreeing with it(the world)也构成意义的比较:远离尘世,而又认同这尘世;或者,我们远离尘世,正如对这尘世的认同之深。这远与深,这远离与认同,反向而悖谬,就像说disagreeing with 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老阿什贝利实在玩得可以。as far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拙译为“正如认同这尘世,而远离尘世”,保留了悖谬和蓄意的生硬,应可留下较大的想像余地。如果没有第一个as,即far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也不保留较明显的悖谬和生硬,则可译作“远离这(我们)认同的尘世”。另外,the world仅有一个译本译作“尘世”,笔者以为此译最为妥贴,因为“the world” is a part of the world,“尘世”一词在相对意义上使用了“世界”,同时也适合诗中自然与人世、此在与异在的对位,成为对位中的一极。

阿什贝利的杂耍还在继续:you and I/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To tell us we are,结尾多出的we are刚好与开头的you and I are意思重合,可粘连成无始无终的圆,形式意味极强,反复读来,仿佛在不断拷问:我们是谁?这些树究竟试图告诉我们什么?这,或许就是老谋深算的阿什贝利想要的效果!然而正当我们翘首期待这些树的告白时,老阿什贝利欲擒故纵,虚晃了一招:这些树“仅仅站在那里”(their merely being there),什么也没说。大言如默,此刻,正是这些树使我们的生命突然敞亮。于是,“兴许很快我们就会触摸、相爱、剖白”。explain在这个语境中应就是初恋情人的剖白(explain oneself);touch、love、explain分别从身体、情感和言语三方面将恋爱行为具体化,可见出诗人的精心。

And glad not to have invented                高兴的是没有虚构过
Such comeliness, we are surrounded:          这样的秀美,我们置身于:
A silence already filled with noises,        一片充满了喧闹的寂静,
A canvas on which emerges                    一幅浮现微笑之合唱的

A chorus of smiles, a winter morning.        油画,一个冬日的早晨。
Placed in a puzzling light, and moving,      置于令人迷惑的光下,走动着,
Our days put on such reticence               我们的日子摆出这样的缄默
These accents seem their own defense.        似乎这些口音就是其自身的防护。

置身于这样的秀色美景之中,诗人情不自禁地感叹:(we are) glad not to have invented such comeliness(即glad that we have not invented such comeliness,但≠glad not to invent such comeliness,也≠glad having not invented such comeliness)。这是对开篇amazing的呼应:眼前的秀美,正因未曾想像、出乎意料,而更有了一种奇遇之美、讶异之感,恰如爱情。接下来诗人连用三个短语,分别从听觉、视觉和时间维度描述了“我们”所置身的境遇:A silence already filled with noises,依然用了“矛盾”辞格;A canvas on which emerges/A chorus of smiles,着眼视觉,写美景如画,画中若干笑颜齐齐浮现,如同合唱,可谓喻中套喻,音画合一;a winter morning,进一步交代时间背景,看似闲笔,实则引人联想——在这草木萧条的冬日,眼前的美景尤为难得而令人惊讶。三个名词性短语,窃以为最好以统一的短语形式译出,以保留排比之美。

高密度地运用比喻、排比和矛盾等修辞,今日已不觉新鲜。诗写到这里,似已众美毕现,余音袅袅,然而老阿什贝利诡秘一笑,突然魔棒一挥,一片“令人迷惑的光”(a puzzling light)倏地落下,一下子把我们缩回的脖子重新捏了过去,舌头吐在半空。确实,最后三行带来了另一种解读难度,我们几乎
陷入了能指和所指的游戏之舞。our days这个转喻(metonymy)和defense这个明喻(simile)仍然是前面修辞策略的延续,不难理解,但貌似简单易懂的moving、put on、defense等词如何用中文确切表述?这些词对于所谓的直译和意译都构成了挑战: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理由,确定这个意思就是字面、基本的意思,或者那个意思就是本质、深层的意思?当然,我们只能在一堆符号中寻找其活的关系:意义和意味的关联。而这样的寻找,又必须从个别最明确的语词开始,逐次向幽暗处推进、探寻。比如reticence,作为主体的沉默、一种有意识的沉默,用“缄默”(keep silent)一词对译应比描写主体和客体两可的“沉默”一词要精确;our days是转喻,在句中又是拟人的主体和主语,如此一来,put on的意思就基本界定在“装出”“披上”“增添”或雷同的词之间。通过反复体味比较,“装出”“披上”更具有一种舞台化的效果,这一点很重要,关乎本文意义的深化和相关词语的推究:正如“我们”安排的相会(不是邂逅!)和诗开头的performance具有舞台化行为的意味一样,a puzzling light本身是否也有一种舞台的效果?light是天光,但同时更像是舞台之光,“令人迷惑”(puzzling——这里稍带一提,puzzling不宜译作“迷离”,后者意谓模糊而难以分辨清楚,重描摹,前者重主体的内心感受,强调一种梦幻感、异在感,所述客体既可能是“迷离”的,也可能是炫目的)以至不知所处:我们或我们的日子,究竟被什么安排(placed)在这样的光下“走动”(moving)?当打上个体、地域或社会烙印的口音仅成为“其自身的防护/辩护”(their own defense),成为一种个体自证或原发性戒护时,与树的默契相比,我们的寡言或故作沉默,是否是一种无力的苍白?我们是否有理由对我们所认同的“尘世”(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对所谓的“社会”,以及作为“人”的生存,产生哪怕一丝丝怀疑?此刻,诡秘的老阿什贝利似笑非笑,仿佛愈加深不可测。我们认同尘世,而又企图远离;我们得到神启,却意迷囹圄;我们故作沉默,但无法摆脱口音;我们离这些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在安排与被安排中远行,远足的距离就是无限延伸的尘世舞台的半径。我们在不知所终的路上,或在迷宫之中。对于这诗,也是如此。

此刻,老阿什贝利也许尽可以得意地环视全场:成功的诗作,就是一场不知所终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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