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之北
在深秋的大地上骑车,已经不温暖了的阳光也依旧会重新温暖行路者的心;特别是离开公路,只在乡间小路上走着的时候。并不遥远的农业时代的田格如棋,道路就是树行,树行就是田地的分隔的,过去的大地格局里,这样的好感觉就会如影随形,时时以给人以不无喜悦的照耀,点亮我们刚刚因为季节的寒凉而收缩了的意趣。
所有的庄稼和蔬菜都已经收获,杨树的叶子也已经黄落,落到了田地里,覆盖在冬小麦新出的嫩芽上。收敛的歇息的,辽阔的惆怅的,一起在这秋凉的正午里无边无际地展开。这只属于北方的深秋的美,让人不论是骑车还是行走,不论是动是停,似乎都总会在它无微不至的抚慰之下,有不禁的喟叹与唏嘘。
坐在水泥的机井台子上吃过随身携带的午饭,眼前无尽的小麦行列排挞伸展开去的透视画,再次将目光引起了不远处那一片不是田野的地方。那里是错落的平房建筑,像是一个村庄,但是完全没有人烟,荒草老树之间好像连进出村庄的道路也都被经年的枯枝败叶掩埋掉了。从森森的阴气可以判断,那一定是墓地。大面积的,占据了田野里的一个巨大的棋格的墓地。
手机地图上现实,南边的村庄叫做小客。其村东250米有龙山文化遗址,遗址中有古代的陶片等物发现。而小客这一带似乎还有很不一样的风俗,就是埋葬了逝去者以后往往还要修建阴宅。阴宅就真是一座房子,房子还要带院子。不过,院子的门是敞开的,不安真正的门,只有门框;不,连门框也没有,只有一个门洞。
而房子也是没有窗户的,只在高高的接近房顶的地方有一排窄窄的出气孔。这样的房子和院子在荒草漫过了墙头、老树曲虬、藤蔓缠绕的环境里,显得很像是聊斋中的场景。尤其是在深秋季节里,所有的植被都已经枯黄,所有的枝叶也都已经净去,树杈枯骨一般指向天空,自带几分让人不愿靠近的峥嵘。
而那无名烈士陵园,就在这小客村北传统墓地的最靠近路边的最好的位置上。在其崭新的院落后面就是荒草萋萋的阴宅群落,即便只是站在这烈士陵园前,也能明确地感受到那些历史久远的阴宅所弥漫过来的阴鸷的气息。这个小小的陵园里,埋葬着27位无名烈士;27个人每人一座水泥坟丘,连同围绕坟丘的院子都是崭新的,都是新农村建设中的新工程。
从墓碑可以知道,烈士陵园中的无名烈士们和小客是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他们都属于杨成武的部队,在1947年4月11日晚6时开始的,从正北方向攻城的战斗中牺牲。牺牲以后被大车拉到了这距离正定城还有不下十公里的地方,集体埋葬了。后来,陆续有家属将自己的亲人遗骨接回了原籍。剩下的这27位,不仅无名无姓,也没有原籍可考,完全不知道谁是谁。他们是那场持续了三年的激烈战争中无数牺牲者中的一小部分,是百年中国无数死难者中微渺的二十七个人。
当然,他们和我们一样,和其他任何人也一样,哪一个人都必然有父母有原籍有出生有成长!哪一个人的生命都经过了嗷嗷待哺和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开蒙到长大的过程,每一个人身上都布满了亲人的爱,即便到现在,也必然深深地挽系着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亲人那从来没有中断过的思念。
这他们还属于胜利的一方,那些属于失败一方的无名的死者,那些在攻城战中数量更多的被攻击而死的人们,其实多数也都是被历史裹挟着站到了那样的位置上,死在了那样的位置上。他们也一样有父母兄弟有家庭有童年时光有少年岁月,何以就都年纪轻轻地和同一种族同一国家甚至同一省份同一村庄的攻城者你死我活地互相置于死地!
双方的死难者大多都是年轻的农民子弟,都是刚刚从少年走出来的未经世事的懵懂年纪,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过人生的几乎一切,便一下子成了残肢断臂,肝脑涂地、血流成河,丛葬于地下,已然沉沉七十年。
那场激烈的战斗之后七十年了,一切都已经归于沉寂,而被归于无名的死者还有那些被忽略的死者,不仅自己不能再醒来,连他们的亲人也始终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曾经在德国的城乡之间经常看到他们的对于死者的纪念碑,他们的纪念碑上往往有每一个死者的姓名和死难日期,但是却没有任何评价。他们纪念历史上当时双方的死难者,他们站在现代人的高度上俯瞰历史,含着一种现在与未来不能再重复历史上的那种属于人类悲剧的互相残杀的高瞻远瞩和人道悲悯。
我们的城市正在又一次地纪念那场新中国第一个被解放的大城市的战斗,话语当然是胜利的豪迈与喜悦。作为胜利者,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站在整个民族的角度,站在五千年国家的角度上,我们是不是也到了应该将胸怀放得更高更远一些的时候了呢!这不是历史虚无主义的取消正义与非正义、取消道德与非道德、正确与非正确,而仅仅是在尊重历史又超越历史的意义上为了未来的更好发展而做得一点精神上的拓展。
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发展,总是需要进步。进步的不仅是物质,更有意识,更有精神!只有以全人类的视角下的悲悯情怀回顾自己的历史,才会为未来打下更美好的基础。
愿无名烈士找到自己的亲人,愿所有的死难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