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着Z90由夏到秋(二)
梁东方
在火车上睡觉很容易有成就感,每一分钟都能感觉到前进。不管自己是睡着了,还是半睡半醒着;尤其是睡着了以后,事先和事后甚至就是睡梦之中,每每意识到睡眠中的每一分钟列车都在没有丝毫懈怠地奔驰,就很让人欣慰。
因为夜色降临以后不能再临窗看风景,所以在火车上,天一黑就可以睡觉了。这样睡了一夜,再醒来的时候车窗外面已经换了天地。
从北方到南方,重回了夏天,现在坐着火车回北方,身心一夜之间又由夏天回到了秋天。这种转换是一分钟一分钟实现的,但是总像是有一个时间之门,在夜梦之中偷偷地打开,让你踏足进去,醒来便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季节。
寒露以后的早晨,黄河以北的平原上,大地上飘着一层矮矮的薄雾。不是雾霾,是薄雾,是传统上在这个时候就应该出现在大地上的薄雾。它们是昼夜温差拉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的一种自然现象。这层水雾再冷一些就会凝结成霜,它们是还没有降落的霜。
只有这几天,才会这样飘飘荡荡,甚至一直保持着自己飘荡的形态,覆盖于某一片土地上,不到阳光升起来就迟迟不肯散去。如果不是早起,如果不是这样坐着火车可以快速地检视大地,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看到如此多的薄雾笼罩田野的神奇景象。
回到北方,竟然有些兴奋。北方拥有至少在地理意义上的广阔,不灼热,少蚊虫,和仿佛可以沿着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的自由,都让人跃跃欲试。
北方不仅是爽利的,还是辽阔的,并且辽阔的每一处你都可以下脚走过去,不会像在南方那样,因为上面灼热的阳光和下面杂草的茂盛,以及土地的泥泞与蛇虫的存在而迟疑,而不得不放弃,不得不只走在既有的几条道路、几个方向上。 在南方,如果没有推土机强力地推开红土地,没有不惧烈日的庞大机械设备勇往直前地将一切丛生的植被尽数铲除,你在纯粹的自然之中几乎就是寸步难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似乎北方更自由,至少是更有自由的可能。
对于个体的人来说,向着四面八方出发,随便哪个方向都可以走出去的可能性,是一种至关重要的自由属性。可以不使用,但是有这样的可能性,人的内心就会跟着大地一起辽阔。
北方的玉米已经收获,大地被横平竖直地耪成了带线条的透视线。这些土黄色的透视线未免荒凉,却也遥远。
北方也不是没有稻田,区别是北方的一年一季的稻子已经黄熟,南方的还是一片碧绿。
火车掠过一座座村庄,村庄前面的菜地依然碧绿。北方秋天的菜地,在大地已经收获了庄稼,重新变成了一片土黄色的大背景里,显得尤其碧绿。耐寒的大白菜和萝卜大葱在这个季节里正茁壮成长,它们作为这时候大地上最后的绿色而格外引人注目;而它们自己也很出色地配合了我们目光中的这种关注,将自己碧绿的菜相展现得生机勃勃,甚至在很多时候,尤其是上午中午阳光充分,重新又有了一些和暖的意思的时候,都已经让人忘记了这是行将入冬的秋天。
北方的干爽和冷峻,固然是没有了南方的婆娑意象,但是它具有你生于斯长于斯的诸多不可或缺的身心依恋。当我们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时候,往往更多的是熟视无睹甚至抱怨;只有当我们有了离开的经历,再次回来的时候,才能在更清晰地看到它的缺点的同时,也醒悟到上天赋予它的优势所在。
列车即将到站,两个女列车员寻找着卧铺上没有躺着人的位置,就先开始整理。一边整理,其中一个熟练地站在两个铺位之间一脚高一脚底的女列车员,就一边说:我还没有坐过卧铺进行过长途旅行呢!比如去新疆,据说超美!
她的话让人情不自禁地一笑,为她在自己美好的年纪里的这一美好的向往;也让人有点意外,不过随即也就明白,她所说的卧铺旅行不是现在这样作为工作状态中的职业旅行,而是像乘客一样的,可以有着自己任意的关注点的,自由的旅行。
旅行的意义,就是我们可以离开家乡,去到遥远的地方,崭新的地方,然后又回来。回到我们熟悉的,有着明确的缺点,也有着明确的优点,我们所从来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