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柴胡店与《大刀记》(上)

在长途骑行过程中,通常是景色好、有所感就骑得慢,麻木状态里就骑得快。那一天的行程就在这样感觉敏锐与感觉麻木、骑得慢与骑得快的状态里,流畅地进行着。在经过了有庞大的蟋蟀市场的宁津县城,到达杨盘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在一个推小车卖货的老头那里买了两碗豆腐脑,放在自己带着的饭盒里。他问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因为从他的角度上看来,无法理解我什么生意也不做而还在烈日下骑车奔波的行为。我只能告诉他说就是出来玩的,不做什么生意。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无暇再问下一个问题了,因为已经又有一个人过来买了,而他用小铲小心地一铲一铲地铲上豆腐脑来的那个罐子里,都快空了。“只有半份儿了!”他对人家说。

继续向前,道路经过一个小小的村庄,土墙院落外,一株碧绿的老杏树挂满了开始变黄的果实,成了一个可以入画的景观。这样想也想不出来的景观就出现在路边,出现在任何人可能都不会再多看一眼的村头。一个黑衣服的老人从被那杏树覆盖的土房子矮小的黑黑的门洞里出来,站在这可能比他的岁数一点也不小的老杏树下,呼吸着椭圆的绿色的叶片下成千上万的同样椭圆的黄色果实的芬芳,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多少多少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

通向村庄的小路,窄一些的小路,为两侧的树木所掩映,形成了一个个绿色的黑暗胡同,在正午的炽烈阳光下,看一眼都让人觉着惬意。小路两侧的护道树是枣树,这就形成了这个深绿的浓荫季节里还是淡绿色的枣树胡同景观,非常独特。

午饭还没有买全,接着去一个小店里买水,柜台里的人站在阴凉阴凉的屋子深处,很奇怪地挥着手指着别处,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去别处买。临街的房子很矮,匍匐在地上一般;屋子里总是阴凉阴凉的,这样的阴凉带来了与外面的正午的阳光对比下的黑暗。那个站在黑暗的阴凉里冲我打着手势说不卖的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心情不好;或许是只是暂时来给主人看一下摊儿,而他和这主人的关系很一般甚至还赌了点气。人在旅途中观察到的人,生命状态中的人,总是显得很鲜活。

转身去旁边一个馒头房里买馒头,几个干瘦干瘦的大娘正围着几大屉馒头争执着价格,对于我这样只有一块钱的经营额的生意并没有拒绝,其中一个最为干瘦的大娘直接掀开被反复蒸熏而发了乌的白布,直接用手抓了三个馒头。馒头房满地都是散乱的柴草,这馒头是用柴草火蒸出来的!

这个村子叫做柴胡店,以中药名来命名的地方,给人的记忆深刻——后来查了资料知道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中药而来,而仅仅是因为最初的住户只有这两姓。更让人惊喜的是,在村尾的广场上竖立着的纪念碑上说这里是小说《大刀记》的发生地,也是山东版的连环画《大刀记》创作之前写生采访体验生活的地方。小说作者郭澄清就是这里的人,他的家乡是距此十公里的时集镇郭皋村。他1971年回乡,在煤油灯下八仙桌上带病写作,最终在四年以后完成了这部120万字的长篇小说。据说他当年也是骑车在这一带采访的,经常走村穿寨,缝人便聊,总是满面笑容……

《大刀记》中的一章就叫做《围困柴胡店》,很多人物原型和故事原型都是周围的人和事。当年拍电影也是在这里,电影里出现的老槐树现在还在小学的院子里!一群当时很著名的演员,杨在葆等就在这里体验生活、拍摄电影,呆了很长时间。这样想来,刚才自己买东西的几个店铺里的几个人的形象,似乎就都是直接从那个故事里走出来的。他们的行为和言语方式之间一定还有很多上一辈人的遗风,因为一个地方的风俗做派是很微妙的,多少代人都会一直延续下去。

骑车旅行和连环画,这两样我喜欢的东西一旦这样在不经意中邂逅了,就实在让人兴奋不已。这种现象其实是不奇怪的,因为很多创作态度严肃的连环画,都是有着真实的背景的,在大地上有十分具体的诞生、发生地。而可以从文学地理学关照地理和关照文学、关照连环画的特殊角度,的确让人着迷。在没有大的灾难可以阻碍通行自由的和平环境里,这样自由的骑车漫行与文学意义上的连环画寻访相伴随的惬意,实在是再难有什么可与其比肩的事了。

眼前发现的兴奋直接带出了久远的童年回忆:记得当时在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样板戏的文革文坛上,突然有《大刀记》这样非常吸引人的作品问世,对于文化极度饥渴的孩子们来说不啻是一阵春风,一阵人人闻风而动、竞相追逐的文化盛宴——看到书是很难的,最普及的是在收音机里收听长篇联播。中午放学回来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跑,吃着饭不错眼珠地听。那个淳厚而略带嘶哑的神秘的男低音(查阅资料,播讲者是薛中锐。在20多家省级电台播讲,累计听众人数达到7亿!)讲述的贫困的村庄里的对敌斗争的故事,那个有最具体的大刀的意象的故事,就是在眼前这块土地上展开的!

中午听了小说,下午再去上学的路上脑子里就满满的都是梁永生挥舞着那把特别得心应手的大刀的形象,想象着自己什么时候手里也可以握住那样一把大刀!一把锋利的大刀,手里握着心里想着,就可以让自己直接进入使用着工具使用着武器的幻想之境。大刀这种冷兵器非常有“手感”,几乎是孩子们想象中最天然最威武的战斗工具。而且,经过抗战,大刀也已经是一种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武器了;有了《义勇军进行曲》之后,它就成了专门用来砍鬼子的了。

而自己对于这小说的好感还更多一层,因为其中的主人公也姓梁,姓梁的主人公总是非常带劲儿的,有一种无法言说出来的宗族上的认同感,《创业史》里的梁生宝和这《大刀记》里的梁永生都表示着当时的文化氛围里大家对这个姓氏的潜在好感。而这种好感,也就天然地被当时的自己认为是会自然地扩展到自己身上来的荣耀了。谁也想不到,在这以讲述历史和革命为首要元素的小说里,被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自己理解与捕捉到的边缘性的文化信息却是如此的旁门左道!也只有在今天,不期然之间走到了那小说所从生长的地方的时候,自己才意识到了自己当时在小说接受上的这种有趣。

不管讲述的是什么吧,不管接受起来怎么五花八门吧,事过境迁、时过境迁之后,回头看一看,其实地理的气氛与状态更是文学中持久而强烈的元素。《大刀记》里的人文地理形象是与眼前的柴胡店镇的人与物、天与地紧密相关的,置身于此,对于自己来说就不仅是回到了作为接受者聆听着小说的时候的童年,更是将一直以来被那小说培植起来始终都存在于头脑中的想象,放到了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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