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被放大的零食及其他
梁东方
理想的家园,一定是有院子的家,有大院子的家。大院子在相当程度上模拟了古老的旧日时光里人类在大地上自由建设家园的时代里的情况:在居所周围的土地上耕种与劳动之余,还在居所旁边休憩和享受自然。
这些行为都需要有足够大的属于自己的地方,大院子。院子里有属于自己的植被和植被之上的天空,从任何一个角度上看世界,都有属于自己视野里的自然元素,满满的自然元素。
在这个理想的家园里,屋子被限定在平房的高度和只占院落十几分之一的面积的范畴内。连同主建筑旁边那栋小木屋,也都不是院子里空间的主体。空间的主体让给了香樟树和草地,让给了池塘和各种各样的花。从小木屋的纱窗里望出去,随便一个角度,便都是对着竹林和荷花,对着草坪和微微倾斜的苦楝树的树干的妙景。
将人的范畴限定以后,就都是自然的蓬勃了。万事万物与人都有均等的生存权利,这是这个院子予人以舒适感的重要原则。
曾经有人送来一条硕大的鱼作为礼物,鱼的目光与院子主人的目光一相遇,主人夫妇便已决定放生,而且不是放到自家的池塘里,因为这个池塘的深度不够,而是直接放生到了后院的河道里。
遵从这样的原则的院落,人在其中也就自然有一种别的地方很难有的怡然。我长时间地坐在院子里,在长桌上伏案而书,一直有家的感觉;但是这个家又是和野外和自然完全相通的,这种状态很奇妙,时间长了也许会习以为常。但又会时时跳出来,恍然于自己何以能置身如此妙境。既置身世界之中,还同时置身在世界之外。
光阴这个词在这个院子里体现得非常恰切,昼夜之分,早晨与黄昏之分,每个小时,每一分钟之间,地面上的光影都有自己的特征,独一无二的特征。重要的是,在这个院子里,能显示这些本来已经陪伴了人类几千年的特征。
布谷鸟至少一个上午都不离开这个院子,在高高的树冠上,又像是在树冠之上的高高的空中,不紧不慢地咕哝着。在高高的空中,它们一定有着我们通过无人机的镜头可以想象的视角;而在树冠中站定了的时候,和它们飞翔着掠过大地的时候的“布谷布谷”的叫声已经有了很大区别,这是他们居家平静的时候的叫声。举目去找,你是什么也找不到的;只看见蜻蜓在高高的竹子头上飞呀飞。
风中偶尔有枯枝掉落的声音,掉落在草地上的声音,远远小于掉落在池塘中的声音。
阳光逐渐升高,投在草地上的树影的边界越来越清晰。已经上午九点了,北方的这个时间,马路上已经骄阳似火,行人撑着伞蒙着头匆匆而过,这里的上午九点还有阵阵清凉的风。
长桌的花瓶里,是一朵百合和一种改造过的绣球花,大绣球花儿,开着硕大的浅粉与浅紫的花儿,据说整个夏天都可以常开不败。
它们都采自这个院子,插在花瓶的水里,连续几天都丝毫不改其色。事实上,它们站在花瓶里的样子是和旁边草地上的那些依然在生长的花朵连在一起的。
坐在香樟树的树荫里,眼角的余光中有池塘、有鸟鸣、有花、有高天上的云。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是朝阳的陪伴,是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生的伴奏。
有意思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阅读和书写之余,大家围桌而坐侃侃而谈的时候,桌子上的零食就成了一种在不知不觉间重要的存在。连一向不怎么吃零食的人也禁不住一边喝茶一边吃了起来。
葡萄干,不管是绿的还是黑的,都是那么甜。它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它表皮上那被阳光雕刻出来的褶皱,预示着其适口的特点;其被牙齿切开的断面,则像是玉石一样有光泽,这样的光泽呼应了这个院子里的天光云影和欢声笑语。
粽子,作为一种不是节日仪式性存在的食物,作为一种日常好吃的食物,大约只有在南方,在南方端午时节还湿润舒适的气温与阴凉里才最适合。在南方,粽子可以作为早晨边吃边去上学的早餐,也可以作为池塘边座谈休闲的时候的小食品。
零食实际上是人与风景的一种关联方式,是人与风景之间的纽结;人通过零食而在风景中待得更熨帖,不管这零食是葡萄干粽子葵花籽儿还是小饼干,此时此刻都成了风景的重要媒介,都成了人进入风景的通道。
人进入风景是需要通道的,否则面对风景却无从厕身,一直盯着看却又无可抓摸,便自己都会觉着尴尬。
当周围的环境特别优美,人与自然特别和谐的时候,实际上吃什么已经不太重要,也吃不了太多的东西了。吃到的东西在被注目被放大的同时,却又变得无关紧要。
人类从一向的食物稀缺到今天的风景稀缺,其发展的脉向,诚可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