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笔记:胡里山炮台观演有感
梁东方
在厦门环岛骑车,偶然看见胡里山炮台的位置指示,想到以前参观虎门炮台那种置身曾经的历史现场而又有今天的风吹过的、将历史和自己结合在当下的经历,便毫不犹豫地买票走了进去。
粗壮的大榕树沿着登上小山的道路两侧排列,当年的小树已经变成了今天的古树;当年的些微阴凉,已经变成了今天遮挡酷烈阳光的浓荫。树和树之间的台阶石两侧,满是关于炮台的介绍文字,文字已经和石头一起在年复一年的风雨中渐趋斑驳,字迹与石头表面上的苔藓一起变绿变黑,却显得很有一种人类社会与自然相融合的悠长与滞重。
这是曾经抵抗外侮的战场,位置就是这个位置,一点没有变化;变化了的只是时间。曾经的腥风血雨和时过境迁以后的香风柔和之间的巨大反差之中,就是人类家园、民族国家发展的无言之迹。
将中国近代史上的名词化身为眼前的个人地理感受,这种幼时的概念得以落实的好感觉,本应早些实现;不过在人生中终获实现,依然让人兴奋。中国之大,可走到的地方和文化状态,实在很多。这是生为中国人的一种幸运。
没有想到的是,走到胡里山炮台的大门前的时候,从山下其实就一直在响亮地持续的战鼓声中,突然听到了一些长长的呐喊。走进炮台的城垣,赫然看到正在进行的清兵操练与开炮表演。
穿着我们在影视里一向充满了厌恶的清朝僵尸式的官服的长官,挥舞着小旗,十几个兵丁举着长矛大刀和旗帜,在周围人山人海的游客包围下,正在进行列队操演。
这些演员当然是演员不是清兵,甚至也不是现在受过训练的战士,他们可能是签过合同的演出公司的职员,甚至应该只是招募而来的工人。经过简单的训练以后,知道统一步伐和动作即可上岗的景区工作人员。
然而他们的步伐和呼喊之中,却有着一份由敬业的认真出发的回到历史现场的真诚。这种真诚逐渐让围观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凛凛的冷风,那是外敌已经将侵略的舰船开到了厦门岛边的威胁,是自己的性命和家人的安危已经系于一旦的巨大不安。
现场的围观者中,有扶老携幼的合家旅行者、始终手拉着的男女、下衣消失的年轻女人,有很多举着相机拍短视频的人,还有跃跃欲试、津津有味的孩子;他们似乎就是当年的百姓的穿越,就是战士们的战斗所要保护的家人的最直接的体现。
这样的时候,一切都已经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而一切也都完全仰仗于炮台上这几位具体的战士的勇敢。
战士们在操演结束以后,由那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清军军官举着小旗带领下,顺序登上装有德国克虏伯大炮的山顶。军官在旁边一个制高点上用望远镜遥望着海上,举旗命令填装弹药。
这个填装的过程因为具有戏曲舞台上的夸张的模式化的动作特征而引起了下面围观的人们一点点哄笑,大概以为这样战斗的场合还要走舞台步,实在是迂腐。实际上这种模式化的舞台动作只是对当年战事的概括化的模拟,每一个动作里都浓缩着一系列复杂的琐碎的更谈不到美不美但是肯定十分严肃严峻的情绪精神。如果现在的表演完全写实,没有这样程式化的模拟与集中提炼的话,就会显得失去了可观赏性。
而我自己也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动作里,体会到了一些什么,竟然看得眼眶发热起来:祖辈的牺牲与失败,具体到战斗中的人来说,那都是百分之百的壮烈。而我们一向鄙视的清朝的迂腐,其实并不能完全代表具体的战士的英勇;他们在年龄的意义上,在本民族的传承意义上,其实都是现代人的祖辈;是我们的祖辈,是所有围观者的祖辈,是其优缺点受到自身局限也更受制于国家民族的整体状态的祖辈。
炮声响起,一股青烟之后,表演结束。清朝官兵服饰的表演者列队走下炮台,却没有迎来掌声,而依旧是人们不无好奇的围观甚至是带着讪笑的指指点点。不过,像我一样默默地向他们致敬的人,应该也不是少数。
这座始建于光绪二十年的著名炮台,号称“八闽门户,天南锁钥”,是目前世界上仍保存在原址上的最大的十九世纪海岸炮。它与位于厦门海口另一侧的漳州南炮台相互配合,形成掎角之势,在1937年9月3日击沉日军箬竹型13号舰,首开中国战区击沉日舰的战绩。
而林则徐在道光二十年所建的南炮台,在鸦片战争的时候,也曾经有效阻止过英舰肆无忌惮的进攻……
对历史上曾经发生在炮台上的战事的模拟演出结束之后,人们纷纷散去。
在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下,几乎每个游客,每组游客都会站到树下,给自己的同行者照相,或者是互相照相。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笑意,似乎这就是大家最向往的那个甜蜜的、幸福的时刻。这是人们之所以旅行的一个重要原因,似乎从一开始就期待着旅程中会有这样一个或者几个尖峰时刻。到另一个与自己长期生活的地方不一样的情境中的这尖峰时刻里,找到可以自我表达、可以互相传情达意的契机和情致。
这是人性人心需要的释放,是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每个具体成员所拥有的相对完整的发展个性与舒展身心的可能性。我们这个民族,对于这种权利普遍拥有的可能性曾经一再被打断,曾经时时受到威胁,不得不将生命无虞的最低安全需要,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其间的血迹斑斑的悲辛与惨烈,曾经涂满了整个历史的天空。
继续环岛骑车的过程中,很偶然地到了渡海的码头上。于是临时起意,去了对岸的漳州。
去现场观看漳州南炮台和厦门的胡里山炮台的互相依托,共同应对海上的威胁之势。这两座炮台,不仅在清朝对入侵之敌进行了比较有效的反抗,而且还在抗日战争中击沉了日舰,延缓了侵略者的脚步,算是清朝购买德国的克虏伯巨炮的后续功效。
及今站在炮台遥望大海,感慨系之。国家民族之险一旦到了家门口,其实就已经危矣,胜也是惨胜。拒敌于国门之外固然重要,将战场外移到公海上,甚至转到侵略者的国土上才是上策。
在今天导弹技术大发展的时代里,这已经不再是一种理想,而接近于现实,至少是一种现实的可能性了。那种动不动就将炮舰开到中国的家门口来,对着岸上的中国军民肆无忌惮地射击的事情,应该说已经不会多有。
历史一再告诉我们,作为永远不能放松的国防建设,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的底线基础。失去了它,便将万劫不复。在目前发现宇宙中唯一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球上,世界和平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还都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总是有虎视眈眈的觊觎者,总是有以损害别人、侵略别人为能事的反人类分子在鼓噪、在蠢蠢欲动。
除了妥善处理相互关系的周旋斡旋之外,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军事上保持自强不息,保持足够的强大,几乎是唯一的防范之道;也是未必张扬,却必须时时紧绷的国家民族生存之根。